劉成章的散文作品閱讀

General 更新 2024年06月01日

  劉成章,1937年生於祖籍延安市,當代詩人、散文家、共產黨員,陝西省延安市人。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轉 九 曲

  踩著薄薄的積雪,我來到趙家溝了。這兒離延安城八十多裡。村子不大,卻新箍了幾十孔石窯,老遠望去,齊整整、灰蓬蓬的。清一色的響門亮窗,貼了紅豔豔的對聯和窗花。生活的富足、春節的熱火以及鄉親們心頭的喜悅,像一罈美酒飄出香味,直撲我的肺腑。

  村前學校的操場上,已經掃淨積雪,有一夥穿著整潔的男社員,正在挖坑坑,栽高粱稈兒。不用問我就知道,他們是在為轉九曲做準備工作。

  我是專為觀看轉九曲而來的。

  相傳,九曲,又叫九曲黃河陣,是我國古代作戰的一種陣法。後來,陝北民間歡度春節的時候,照此陣法佈置華燈,讓人們在九曲燈火中轉悠徜徉,縱情歡樂,這就叫轉九曲。我的衣胞雖然埋在延河畔上,我又喝延河水長大,可是總也沒有機會領略它的丰采。前些年世事亂哄哄的,誰有心思去鬧騰?現在好了,延安地區糧食大增產,群眾過上了順心的日子,這歡度春節的古老習俗,又要在人們心中開花了:城裡鬧,鄉間也鬧。由於多年來舞文弄墨,我偏愛最濃的鄉土氣息,所以捨近求遠,趕到這兒來了。

  社員們和我攀談了一陣之後,熟了,不避我,跟一個小夥子開起了玩笑。我這才注意到,那小夥子還留著大鬢角呢。曾幾何時,熏熏南窗風,竟也吹到這偏遠的山溝。一個被人們稱作楊大伯的老頭逗著"大鬢角":

  "嗨!說你是個男的,頭髮長了那麼長;說你是個女的,又不扎辮辮!"

  這話引起一片笑聲。"大鬢角"笑著去扭扮怪相的胖後生的胳膊,胖後生繞著人群躲閃。我看"大鬢角"的一舉一動,還是樸實可愛的。

  隊長三十多歲,長得虎勢勢的,也跟大夥一起笑。靜下來後,他卻嚴肅地對"大鬢角"說:

  虯陝把你那頭推了!我有言在先:不推頭,不準參加轉九曲!""大鬢角"不服氣地扭了一下脖子,但是他的臉紅了,挖著坑坑,低頭不語。

  我老早就看見,戶他們栽的高粱稈兒,和長在地裡時正好相反,都是梢梢朝下,毛根朝上,那毛根並且都是剪齊了的。我問這是什麼講究,隊長說:

  "每根高粱稈上都要擱一盞燈呢。"這我知道,高粱稈是作燈柱用的。"毛根朝上,剪齊修平,燈盞才能擱住。"

  我原來想得多笨,以為燈兒是用繩繩掛上去的。笨到家了。不來這兒看看,哪裡會知道還有這些奧妙呢?

  隊長見我走累了,撇下正乾的活兒,把我領進村子,安排在公窯裡,讓我先歇著。呆了一個鐘頭後,聽人說,上院窯里正做燈呢,我於是急切切走去。

  老遠就聽見婦女們的說笑聲。進窯一看,大姑娘小媳婦的,人人都在忙活:有的做燈盞,有的做燈筏,有的做燈罩。燈盞囊是用洋芋削的,削成方的、圓的、五角形的,再在上面挖個麟油坑,就算成了。燈筏呢,是用高粱稈頂端上的"蒹蒹",也就是結穗子的那細細長長的部分,一劈兩半兒,剪成一寸長短,每兩節用燈芯綁成一個"十"字,並讓燈芯在"十"字的交點上豎起來,也就算成了;用的時候,燈筏是漂在燈油上的。燈罩很漂亮,是用紅綠紙糊的。

  我實在驚服婦女們的巧手,她們做出來的每一件幾乎都是工藝品,都可以拿出去展覽。我不由誇讚了幾句。一個姑娘卻開口了:

  "老麻子開花轉圈圈紅,再不要能格灩灩笑話人!"

  她順口說出的,竟是十分生動的信天游。她的聲調就像彈琴。我不能不留意她了:穿件紅襖,瓜子臉粉白粉白,眉裡眼裡都像藏著聰明。聽口音,老家一定是綏、米一帶的。我說:"還敢笑話?學都學不來呢!"

  "快別給人戴二尺五了!"她捋了一把頭髮,"一條川都沒有比我更瓷的人了。要見巧媳婦,在隔壁窯裡呢!"

  人們說,這女子名叫葉葉。

  正說著,窗櫺上嘭地一聲,像是小石子兒打上的聲音。婦女們全笑了,只有葉葉低下頭來。_個削燈盞的媳婦笑說:"葉葉,快去吧,人家等急了!"

  "叫他等吧!急死他!"+葉葉說。她的臉脹得紅紅的。

  什麼人喊她,我已猜出幾分,但剛來,還不便開玩笑,就去看巧媳婦了。

  坐在隔壁窯裡婦女群中的,真是一個使人為之傾倒的"巧媳婦",雖然她已抱上孫子、臉上爬滿皺紋了。她正為大燈籠趕作剪紙。我簡直目瞪口呆了。她不畫任何圖樣,一剪子下去就剪出一支秧歌隊:足有四五十個秧歌隊員,面容迥異,栩栩如生,舞步兒好像還帶著風聲呢。剪它用的時間,大約只有二十口分鐘。婦女們介紹說,當年,她年輕的時候,還給***表演過剪窗花呢。

  九曲究竟是怎麼轉的,我還沒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為轉九曲做的準備工作,但我心頭,已注滿了興奮。

  晚飯之後,飄雪了。小小的、薄薄的雪花。晚飯的油糕香、飴飴香、米酒香,和雪花的韻味溶在一起,在山村漫延。一整天沒有停息的說笑聲,也融在裡面,更加響亮起來。接著,鑼鼓響了,嗩吶響了,蹲在備家礆畔上的白狗或黑狗,也爭爭搶搶地叫開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秧歌隊員,流水般向學校操場湧去--轉九曲的時刻到了!

  我夾在人流中,跟著隊長大步行走。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癢癢的。誰家的孩子直往前竄,差點兒把我絆倒;隊長趕忙扶住我,一邊罵那孩子,一邊叮囑我要小心點,走慢點。其實呢,他卻越走越快,後來索性拉著我跑起來了。我一心裡清楚,多年來這村子頭一回轉九曲,怕搞亂了,隊長急著前去照料。跑就跑吧,我從小爬慣家鄉這山山窪窪,沒有那麼嬌嫩。我也願意跑,先睹為快呵!

  九曲燈火閃耀在我們眼前了。搭眼看去,繁星點點,光華四射,照亮了山溝,照亮了漫天飛舞的雪花。我一時覺得,好像在見過這樣的情景。哦,想起來了,我見過。去年國慶後的第二天,我乘飛機從首都飛回西安,遙望古城燈火,'不就和這很相像麼?只是,那規模要大得多,今晚僅算它的縮影;然而眼下這燈火,豎成列,橫成行,再加上這帶著光暈的千萬片雪花,造成一片漾漾爍爍、迷迷離離的景緻,比那回所看到的,更引人入醉。

  我看見,十個大燈籠,高懸在操場的四周。"巧媳婦"剪下的秧歌隊剪紙,就貼在這些燈籠上。突然間,是燈籠上的秧歌隊跳下來了麼?為什麼遍地綵綢飄飛,舞姿翩翩?

  鑼鼓嗩吶聲中,秧歌隊以"傘頭"為前導,首先穿遊進燈火之中,"傘頭"手中的花傘,應和著鑼鼓點,一起一伏,團團旋轉,宛若漂浮在九曲黃河的漩渦上;秧歌隊員手中的綵綢,不斷地舞起來,像給九曲黃河的上空,抹上片片雲霞。花傘旋轉時,亮晶晶的雪花也旋轉;綵綢飛起時,亮晶晶的雪花也飛起。這花傘,這綵綢,還有這片片雪花、張張笑臉,都被燈火照耀著,都在九曲波濤中旋轉狂歡。

  秧歌隊優美、奔放的舞姿,使我看得眼花繚亂,驚羨不已。我在專業劇團工作過好多年,我熟悉不少演員,他們之中一些人很有點兒藝術造詣,但要表演出這麼一股子激情來,幾乎沒一個能夠辦到。"巧媳婦"剪下的秧歌隊也要自愧弗如。我想,眼前這支歡舞在九曲燈火中的秧歌隊,也可以說是剪下的,但它是用傳統和現實的巨剪所剪,貼在我們美好生活的碩大無比的燈籠上。

  我跟著群眾的隊伍,也穿游進去。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光亮,一下子全聚在這裡了。燈是亮的,眼睛是亮的,笑臉是亮的,身影是亮的,連刮的風也是亮的。一片片飄飛的雪花,攜著光圈,就像一盞盞飄飛的小燈。我看見,我們這亮亮的行列中,有亮亮的老頭,有亮亮的老婆,還有被亮亮的媽媽牽著手的亮亮的孩子。全村所有的人--上自八十九,下至剛會走,大概全來了。一個個亮亮的,喜眉笑眼,腳步兒輕輕,踩著鼓點,踩著雪花,踩著光亮歡樂地遊轉。

  我的心頭,也亮起來了,升起一道聯想的彩虹。我想這一盞盞華燈,多像一朵朵盛開的山花;人們多像蝴蝶飛來繞去,扇動著亮亮的翅膀;我想這一盞盞華燈,多像一穗穗成熟的高粱,人們多像拿著鐮刀,多像拿著磨了又磨、閃光發亮的鐮刀,正在唱出嚓嚓嚓的亮亮的歌聲;我還想,這華燈整整齊齊,一行一行,多像一曲美麗樂章的五線譜,多像一根根顫動的琴絃,人們多像飄飛盪漾的亮亮的音符。一陣鬨笑聲響起,只見人們一齊向我的身後望去。我忙轉過臉,原來是緊挨我的楊大伯,也居然扭起了秧歌。他身上抖下片片光亮,片片雪花。看樣子,他曾經定是扭秧歌的好手,胳膊腿兒都透著美感,只是現在為了招人樂,故意把動作搞得非常誇張。待他盡興之後,我問:

  "大伯,你多大年紀了?"

  "十六了"他笑答。眉毛上抖下一縷光亮,幾粒雪花。

  "六十了。"隊長解釋道,"他小的時候,周恩來同志還給他教過字呢。"

  "你真幸福呀!"鑼鼓聲中,我望著楊大伯,提高了聲音。我覺得,我的眼裡飄進一縷光亮,嘴裡飄進幾粒雪花。

  "當年幸福,如今也算幸福,中間幾年嘛,"大伯說著唉了一聲,"幸福,到黑窟窿裡了,撈了條討飯棍!"待了會他又說,"不說那些了。我只想叫你知道,光去年,我就打了八千斤糧食!"

  楊大伯按捺不住滿心的喜悅。他希望我轉告那些在延安工作過的老同志,延安又紅盛了,又和大生產時一樣了,人人有吃有穿,喜格眯眯,希望他們有機會都能回來看看≯灰暗韻色彩,只是在人們心中一閃,逝去了。眼前的一切,如此敞亮。但我忽然想起"大鬢角"了,左瞅右瞅不見他,我心中多少有些惆悵。我不由捅捅走在我前頭的隊長,說他不該下了那麼嚴厲的命令,把那青年隔在歡樂的人群之外。'隊長揮手指指我們的左方:

  "那不是?他來了!"

  我目光瞟過幾行燈去,仔細一看,是他,不過他已推了買,留著和別的後生一樣的髮式。他前頭的姑娘是誰呢?和他那麼親熱,轉過身嫣然一笑,向他塞了一把什麼東西,他大口大口吃了起來。連雪花,連燈光,一起吞下去了,喜滋滋的。我終於認出,那姑娘是葉葉。隊長說:

  "一對情人。不讓留大鬢角,其實是葉葉的意思。女子厲害著呢,說要繼續留著,沒二話,就吹!我能禾成全他們?隊長的聲音,也似乎含著光,發著亮。九曲燈火照耀之下,一切是這麼和諧,這麼充實,這麼富於魅力。我感到,我和這些淳樸憨厚的莊戶人,正在閃光的詩行中留連。

  雪大了,紛紛揚揚。雪花上的光暈也大了,一圈一圈。人們的頭上、眉上、肩上,全落上一層雪,又重上一層光,如玉雕一般。雪大情也漲,誰願離去?人們在光和雪中,更加歡樂地旋轉狂歡。

  過一盞燈,又一盞燈。每盞燈像徵一天,一共是三百六十五個燈,像徵整整一年。我祝福人們:我們的每一天都是明亮的!過一盞燈,又一盞燈。九曲燈火,好像我們前進的道路。我們的來路是曲折的,去路也是曲折的。但在曲折的路上,在有艱難和痛苦的地方,也像今晚一樣,雖然落著雪,總有光輝照耀我們。我們永不氣餒。即使有時候落下幾滴悲傷的淚水,這淚水也飽含著希望之光!

  過一盞燈,又一盞燈。我浮想聯翩,思緒翻飛,轉出了九曲燈火。

  我多麼依戀呵!回頭望著,我真想返回去,撕幾片光亮,倍帶著一首詩,像初戀時帶著情人贈送的手絹,常常帶在身旁鞘隙這片片光亮,今夜閃在家家窯洞裡,一定會給全村老小荔瓣_!二織一個透明的、甜甜的夢吧。

  :海

  我終於看到海了。

  我的家鄉在離海十分遙遠的地方,在陝北高原的延安。大約六七歲的時候吧,我和幾個孩子在山上捉螞蚱。天上的太陽晒著,烤著,連山風都像是從火爐裡吹出來的。我們渴極了。"把他老爺渴死啦!"鎖鎖喊叫。他比我大一歲,也穿著開襠褲。這老爺!

  我驀地想到了海。"要是有個海,咱們就跳進去,喝個夠!"'我憧憬著,舔舔乾巴巴的嘴脣。我以為海水是能喝的。

  "憨顙兒!"鎖鎖斜乜了我一眼,但他也是不懂得海水不能喝,卻是說:"看不把你淹死!"

  "我不怕!"我蠻不服氣,"我舅舅能撈我,他的腿可長呢!""有多長?有駱駝腿長?"鎖鎖脖子一扭,儼然像個大學問家。

  "海比延河還深嗎?"秀女問。"深!",

  "比井子還深嗎?"我想起南±瓜山下那井子,黑古隆冬的,把兩條扁擔接起來才能探到底。

  "深!"鎖鎖照樣斬釘截鐵。我的心不由被震撼了。

  那時候,我極力想像著海的模樣兒。好深好大的一汪水喲!裡面小魚兒在遊著,青蛙在叫著。我站在海的這一邊,而舅賽的家,一定是在海的那一邊了;要是媽媽要我去給外婆送點兒油糕煎餅什麼的,我繞著岸邊走,說不定要走一前晌才能走到呢。

  於是,海水常常打溼我稚嫩的夢。

  現在,我站在真實的海邊了。我的雙腳踏的不是家鄉的黃土,而是礁石;吹亂我頭髮的不是家鄉乾燥的山風,而是溼潤的、帶著鹹味的海風。儘管早已失落了兒時的稚氣,早已知道了海的深邃和遼闊,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激動得不能自己。我真想張開雙臂狂呼幾聲。

  眼前完全是水的世界,浪的世界,大波大瀾的世界。海天之間,茫茫蒼蒼,分不清哪裡是界線。大得像山崖一般的輪船漂在海上,霎時失去了份量,就像一片樹葉。而海的深度,看看它的藍色,想想天空為什麼也和它是一樣的顏色,就可以知道了。

  我兒時的夥伴,我的鎖鎖、秀女,你們如今在哪裡呢?你們見過海嗎?咱們小的時候有多傻啊!真是十足的憨額兒!放眼再望波濤萬頃的大海,我忽然想,小的時候,我也見過與此極為類似的景象,但我斷沒有料:男人就像海。

  那回,也是在山上。我和鎖鎖、秀女三個,領了我家的大,白狗,爬啊爬啊,一直爬上一座高山的頂上。我們比中央大禮堂還高了。我們比寶塔還高了。展眼望去,一架一架的山,向東看,向西看,向南向北看,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擠著一個,一個追趕著一個,就像活了,起伏翻滾,向天邊湧流而去。

  現在想起來,那山的景象,就像這海:像海一般雄渾,像海一般浩瀚,像海一般波瀾壯闊。那山催人成長、給人開闊眼界和胸襟的力量,也像這海。

  海每時每刻都變幻著它的風姿;太陽升高的時候,它卻安詳得多了藍色的海面靜靜的。大波大瀾不見了,連浪花也似乎不多。但凡是撲入人們眼簾的浪花,都像鏡子一樣反射了陽光,這兒一閃,那兒一閃,那雪亮得像閃電一樣的色彩,摹極了。海天相連處,被霧氣所籠罩,就像高高矗立著一片房舍,而細碎的浪花就在那"房舍"上跳躍,像一盞盞閃爍的燈。這使我想起了延安之夜--她就是這般迷人啊!

  我想起我和鎖鎖、秀女他們,天很晚了,還不回家,還坐在山坡上,欣賞延安的夜景。我家的大白狗緊緊跟在我們身旁。它大概怕狼把我們叼去吧,趕也趕不走。

  大白狗很會和人親暱,我坐在那兒,它就把毛茸茸的頭枕在我的腿上,臥著,兩眼不時瞅瞅我,看我還給它多少情意;或者,繞著我搖尾巴,伸出舌頭***的手,、***的不愛穿布衫的光脊樑。

  美好的記憶撩撥著我的心。

  我穿上鞋,踩過幾塊碎石,再次走上巨大的礁石。我看不夠這海啊!

  忽聽嗚地一聲,一團白光貼臉竄上來,晃在眉梢,嚇了我一跳。我腦中剎那間閃出的概念是:狗,我的大白狗!剎那間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鬼東西大白狗,又在和我鬧著玩了!它好幾回都是這樣:猛地迎面撲了上來,把前爪搭在我的肩上。定神一看,眼前何曾有狗,我是在海邊啊!我啞然失笑了,海水映出了我的笑容。漲潮了。雪白的海濤奔湧著,喧響著,猛烈衝向礁石,然後直立起來,撲向我的面頰。這顏色,這聲音,這動作,和我的大白狗何其相似!海濤濺在我臉上,癢癢的,清涼清涼的。接著海濤又退走了,走了很遠很遠,並且發出嗚嗚的響聲。

  好壯觀喲!這兒,足有十幾米長的雪白浪排湧過來,彈在海岸上,發出嘩地一聲巨響,浪花飛濺,然後退了下去;那兒,又有同樣長的一道雪白浪濤湧過來。一道又一道的雪白浪排,連成一條凸凹不齊的雪白長陣,不斷向海岸衝擊。而大海的深處,越來越猛烈地躁動,輸送出新的、更多的浪濤。

  這使我想起了一故事。小的時候,爺爺講的。說的是***初到陝北的時候,寒冷的冬天,有一支擔架隊跟著紅軍,人人穿著老皮襖,被人們稱為皮襖隊。那皮襖都是雪白雪白的。紅軍攻一個火力很硬的縣城,皮襖隊緊隨,滿道川白花花的。哪裡有殺聲,哪裡有受傷的紅軍戰士,哪裡就有雪白的老皮襖。在皮襖隊晦有力支援下,紅旗終於插上了那個縣城的城樓。眼前浪排擊岸的景象,喚起了我對父輩們的久久地、深深地懷想。潮水還在漲的時候,我看見海邊來了幾個孩子,一個個面板晒得黝黑髮亮,赤著腳來到礁石間撿著什麼東西。他們太像我們的童年了,簡直是我們的脫影;特別是那女孩子,連她的笑聲都像秀女。秀女摘酸棗時就是這麼笑的,一笑起來就咯咯地笑個不住,驚得山雀撲楞楞亂飛。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們。

  "撿啥呢?"

  "波螺。"女孩子望望我說。我看見波螺黑黑的,是附著在礁石上的動物,樣子就像海螺,但只有酸棗那麼大。

  "撿它幹啥?"

  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連這也不懂?吃唄!"

  那麼丁點兒東西,有多少肉呢?_饞死了!饞得就像我們小的時候! "怎麼吃呢?"男孩子比劃著搶先回答。

  "叔叔,可香呢!"小姑娘笑著補充。

  我又想起秀女了。有回她和我一起提著滿筐的酸棗往回走,遇見老班長,老班長逗著問好吃不好吃,她回答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聲氣。老班長疼愛她,順手摘了一朵野花,別在她頭上。我忽然覺得,結附在礁石上的枚枚貝殼,星星點點,白光耀眼,就像陝北山路邊的朵朵野花。

  孩子們走後,我依然不捨離去。我盡興地望海,望海中方興未艾的大潮,望大潮上展翅飛翔的海鷗。我再次脫掉鞋子,任海水親切地湧上我的腳面;幾隻海鷗飛得很低,也親切地掠過我的頭頂。我依稀感到,海在擁抱我,我也在擁抱海。我們相愛得熱烈而又深沉。

  待我回頭看時,糟了,我的身後漫下一汪海水,小石頭全被淹沒,沒回去的路了。正在著急,岸上誰在喊:

  "那兒有船!"

  我急忙看海岸和礁石的距離:只要把小船橫在這裡當橋用,便可上岸。可是,小船在哪兒呢?我慌亂地左顧右盼,除了礁石,就是海浪呀。

  "那塊礁石的左邊!"

  給我指船的,是一個老漁民。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果然有一隻小船。我忽然有一種"任憑風浪起"的泰然心境。只見小船用繩子拴著,不斷地顛簸。小船的形象,為什麼這樣眼熟呢?

  哦,小船顛簸著,就像家鄉的小毛驢看見附近有草,想要掙脫韁繩,四蹄煩躁地來回走動。我極有興致地扯起"韁繩",把小船拉了過來。可是要把小船擺順,擺得讓我走過去,實在不容易。小船競也像小毛驢那樣調皮。記得那年保衛延安的戰。

  鬥打響,我們到了鄉下。有天早晨,村長讓我們把一頭小毛贛纛牽到畔上去,我們死拉硬扯,小毛驢硬是不聽話,害得鎖鎖還專跌了一跤。鎖鎖摸著碰爛的膝蓋直哭!

  "小毛驢"總算被我征服,把我馱上海岸。我看老漁民收網。他古銅色臉上的皺紋裡,不知藏了多少神奇的故事。

  "頭回來吧?""是的。"我說。"喜歡海吧?""喜歡。"我又問他:"你們整年整月泡在海邊,時間久了,也許會。"

  "看你說的!"老漁民似乎不高興了。過了一會兒,他深情地望著大海,似乎在自言自語,"海養育了我們!海養育了我們啊!"

  好像要證實老漁民的話似的,海上歸來了幾艘漁輪,每艘後邊都拖了一條潔白的浪花的帶子。那漁輪遠看不算大,走近了,船頭高得競像陝北鄉間的戲樓。漁輪下的海水被晚霞映照,緋紅緋紅的,就像陝北三月的一樹樹山桃花。

  想著想著,我奇怪了:我為什麼老把海和陝北連在一起呢?難道僅僅因為陝北是我的家鄉嗎?陝北有哪一點,從本質上更和大海相像呢?我忽然想起老漁民的話來: "海養育了我們!"

  :老 虎 鞋

  望不盡似水流年,現在,我已經四十多歲了。

  但是,我的如同樹皮一樣粗糙的額頭裡邊,常常閃現著我的一雙花蕾般的小腳片子,和那小腳片子上穿的一雙老虎鞋。一切,都是母親講給我的。

  那是一九三七年春天,像故鄉延安的天空掉下一滴普通的雨星,像那山山窪窪冒出一棵尋常的草芽,雞不叫,狗不咬,我降生了。我的曾祖父是個泥水匠,祖父是個釘鞋匠,二叔為別人磨面;父親在當時倒算是有點光亮的人物,當個小學校長,很早就暗地參加了革命,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窮書生、普通的黨的支部書記而已。我,就是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面。我躺在鋪著破沙氈的炕上,像一顆剛從泥土裡刨出來的洋芋蛋蛋。轉眼滿了三十天。家雖窮,按照當時的風俗,"滿月"卻是要過的。爸爸的工作忙,但在爺爺的催促下,還是請了一天假。在師範上學的三叔也回來了。年僅二十歲的媽媽滿懷喜悅,把我抱在懷裡,拍著我的光屁股,·陣兒餵奶,一陣兒換尿布。親不夠,疼不夠,愛不夠。她特意用紅紙為我紮了個大紅火蛋兒,踮起腳跟,高掛在我仰面望著的上方。這是我眼中的第二顆太陽,媽媽捧給我的太陽。一家人歡天喜地,鍋瓢碰得叮噹響,又燉羊肉又炸糕。1旗三我家煙囪冒出去的淡藍色的青煙,也帶著縷縷香氣。陣陣笑聲浸泡在明麗的陽光裡邊。外婆、外公,親戚四鄰,該請的都諸了,該來的都來了。他們給我送來不少禮物:小鎖鎖,小鐲鐲,檳榔錘錘,花帽帽他們爭著把我從媽媽的***上抉過去,摟在懷裡,舉在面前,噴著舌兒,說著話兒,逗我玩。

  雖然在此刻,在我家的這個小天地裡,我簡直成了一顆小星星;但是放在延安城,放在整個陝北高原,我倒算個什麼!我家雖然熱鬧,算起來,並沒有多少人曉得。

  然而,就在這一刻,一位婦女,一位年多前剛剛給***做過鞋的婦女,風塵僕僕,走進門來,又把她親手做下的一雙老虎鞋,給我穿在小腳片兒上。她還送給我一身紅花綠葉的小衣衫。

  她是誰呢?

  你想想那首有名的"東也山,西也山"的陝北民歌吧!你想想那個被無數老革命都尊稱為大嫂的人吧!

  她,不是別人,而是劉志丹同志的夫人--同桂榮同志。我父親曾在永寧山、在志丹伯伯手下工作過,和志丹伯伯、和她,有著親密的友誼。我家的熱炕頭上,曾經多次迴盪過志丹伯伯的笑語。我過滿月的當兒,志丹伯伯犧牲不久,同媽媽忍著巨大的悲痛,伴著窗前黯淡的麻油燈,一針針,一線線,為我趕做了滿月禮物。她本來有眼病,此刻,一雙眼睛熬得佈滿了血絲,紅紅的。她抱起我,親我的小臉蛋,任我把尿水撒在她的衣襟上,給我穿上老虎鞋。這金線銀線繡成的老虎鞋,這照亮我幼小生命的老虎鞋!

  老虎鞋是一派保安民間風格,像窗花一樣的風格,樸實、粗獷、傳神。大紅為主,配以金黃,問雜黑、白、紫,色彩熱烈鮮明。鞋上帶著同媽媽的手溫,帶著革命母親對下一代的希冀。

  這老虎鞋穿在我的腳上,一屋婆姨女子全都圍攏過來,這個摸摸,那個看看,全都驚羨不已。連正炸糕的姑父也擠進了人群。奶奶急了,忙喊:"看你那油爪子"姑父知道奶奶的脾性,不敢執拗,端來瓦盆忙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這樣,才爭得了摸一摸的權利。他的憨厚神態,逗得大夥兒都笑了。我的窮家破舍,因為這雙老虎鞋,平添了無限喜氣。

  這老虎鞋穿在我的腳上,一身乳氣的我,似乎也感到了,看見了,懂得了,滴溜溜地轉著笑亮的小眼珠,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撲撲騰騰地蹬踺著胖腿小胳膊,向媽媽,向爸爸,向普天下,宣告著我的驕傲和幸福。因為這雙老虎鞋,我一輩子都感到很滿足了。

  這老虎鞋穿在我的腳上,虎耳高豎,虎鬚顫動,虎牙閃光,挾帶著永寧山的雄風,播揚著永寧山的正氣,彷彿只要長嘯一聲,就能掀起人們的衣襟。我這塊只會哭叫的嫩肉疙瘩兒,彷彿立時長大了,威武了;我的一雙嫩得像小蘿蔔一般的小腳片兒,彷彿立時變得能踢能咬了。

  這雙鞋,飽含著多少深情,給了我多麼厚重的祝福啊!

  這一刻,我想,不管人們留意沒有,延河一定是在歌唱,百鳥一定是在歡舞;歷史,應該記下這一筆。自然,這絕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一位不平凡的婦女,因為同媽媽。

  我自愧沒出息,這輩子沒有為人民做出多少貢獻,無顏去拜見同媽媽。但我對志丹伯伯和同媽媽的心意,卻是深摯的。我曾經以自己笨拙的筆,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了幾首歌頌志丹伯伯的詩,就是為了表達這種心意。

  我今天把這件事情寫出來,還有一點想法,是為了自勉。我應該時時記起,我的一雙腳,是穿過同媽媽親手做下的老虎鞋的。那是我此生穿的第一雙鞋,山高水長的老虎鞋。我應該在一開創四化建設新局面的鬥爭中,重新整理自己的精神,增添一些勇於革新、勇於進取的虎虎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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