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較長篇優秀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06月02日

  陳祖芬的作品大都以知識分子、共產黨人為物件。她一般不追求情節的連續和人物形象的完整,常以獨白式的自敘和旁白式的議論來表達觀點和思想,以人物內心秩序代替事物秩序的形式結構作品。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為什麼不呢

  我不想改變自己。

  但是我不能不改變自己了。

  我上街再餓也不上飯店的。真的,一個人走進飯店,煞有介事地坐下來,叫住服務員點菜,又費時間又費錢。尤其是我一個女的上飯館這算什麼?如果是男的就可以。這當然是一種封建觀念男女不一樣的觀念。不過,好像男女是有點什麼不一樣?

  現代女性們在笑我了。不過我就是我。

  我其實是一個弱者。一個包括體質在內的全方位的弱者。經常處於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哭笑不得的局面。我前兩個月在王府井新華書店買書。從文學類走到經濟類,從一樓走到三樓從北京出版社走到湖南出版社三樓有各出版社的專櫃。走遍中國出版界,再提著一包我擇優錄取的書籍下樓,深感“手無縛雞之力”意味著什麼了。

  我望著遠處的電車站。這個車站眼睛夠得著而腳是夠不著的——我再也走不動了。以前我從書店出來,終究還能用身子拖著雙腳,或者說用雙腳拖著身子回家。這次不行了,只想席地坐下。我的視像裡,就好像世紀年代的默片似的,在整整一個螢幕上突出地印著一行字要是有一個地方能坐一會兒就好了。

  只有一種地方可供坐一會兒——飯店或小吃店。

  那麼,我,一個女的進飲食店?

  只有這一條“活路”了。去吧。為什麼不呢?我暗自好笑人往往是到了不能不變更的時候才變更。

  王府井哪裡有飲食店?任何事物,只要是自己毫不關心的,那麼在主觀上就是不存在的。對於我這個“主觀唯心主義者”來說,此刻之前的王府井就是沒有飲食店。在此刻我想找飲食店的時候,竟意外地發現一一不如說是哪位神仙知道我已無法舉步突然為我變出了一家飲食店一一就在書店隔壁!

  噫——別有洞天!

  我走向那個像超短衚衕似的通往飯店的過渡地帶。怯怯的,怪不好意思的,渾身不自在的,就差猶抱琵琶半遮面了。上一次飯店竟至於此,連五四青年的解放度都沒有,還一天到晚寫觀念的變革呢!

  超短衚衕口有塊牌子,寫著“冷熱飲”三個字。我很鬆了一口氣那我就不用在正式飯店裡危坐了。在“冷熱飲”的店裡麼,隨便吃點什麼。隨便,也是人生一樂。嗬這麼大的一個店堂!在王府井這種寸土寸金的黃金地帶,居然還有這麼一個清靜、開闊的所在。這不一、二、三、四……十幾張桌子,而沒有一個顧客。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個顧客!

  我在這似乎屬於我一個人的世界裡,可以選擇這裡的任何一個座位和這裡的任何一種食物。我需要輸卡路里。我的腳要走路。我的手要提書。

  我要了一杯咖啡和兩塊點心。在這裡能權充飯吃的,似乎也就是這兩塊乾點了。其他雖有很多餅乾、蜜餞的,但對於受了累、出了汗的人,只能望而卻步。

  是不是顧客都望而卻步了?我相信在飯店顧客中佔絕對優勢?的男性公民,是很難對這些甜蜜蜜的蜜餞和乾巴巴的餅乾表示厚愛的。

  可惜了這個黃金地帶的一處洞天!

  我知道外省人要想在王府井租下一處小店面,每一平米就得一筆令人咋舌的錢。我知道王府井新華書店門口,夭天都有好多人靠牆站著吃“風送包子”。民以食為天,顧不上體面。這個擁有十幾張桌子的洞天只要稍微增加一點品種,哪怕是夾著風沙的包子,也可以吸引多少顧客!

  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不想創造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人生價值呢?

  未必是這家店裡的同胞們獨獨不想創造。而是創造了又怎麼樣,不創造又怎麼樣?有沒有生意、賺不賺錢和職工利益有什麼關係?

  必須從不競爭也能生存走向不競爭就不能生存,社會的全體細胞才能活起來。

  過了些日子,我到西四去買書,然後從西四到新街口。但是,沒有精力直上新街口書店了。我又是提著一包書,又是深感“縛雞”難,又是到中午吃飯時間了。出現了一次歷史的重複。我記得馬克思說過,任何歷史事件都要出現兩次。第一次是以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以喜劇出現。上次我一個人煢煢孑立、不無悲哀地望著悽清的洞天,那麼這次呢?

  世紀年代的時候我常來新街口,清楚地記得這裡有一家賣擔擔麵的小飯店。就是那兒!和年代時一樣大小,一樣擁擠,一樣沸騰,一樣在門外排著長隊。店裡的一個個人像鍋裡的一根根麵條。店外的長隊像掉在鍋外的一根麵條。依舊依舊,一切依舊。使我在剎那間產生一種錯覺,分不清這是在年還是在年??

  生意這麼興隆,行人這麼需要在這飯店裡吃麵,那麼這家飯店為什麼不吃掉附近一個店鋪以擴大經營呢?

  為什麼不呢?

  或許,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大魚怎麼可以吃小魚?不同行業之間怎麼可以吞併?生意做得再大職工未必多拿,等等。或許。

  這家二十年如一日的麵館使我越發地覺得自己不能依然故我。我決然地走進一家寫著“手工餃子”的飯館,又愕然地停在門口了一圈顧客圍著看一個顧客和一個服務員吵架。圍觀的或是靜坐的顧客倒也安靜。似乎這兒並沒有什麼不和諧音。吵架麼,多了。吵完架總會有飯吃的。

  我比進來時更加決然地退了出去。我不想知道吵架錯在哪方。我只知道不該吵架。罵人就是犯了侮辱罪,應該罰款。

  那些顧客又為什麼能這麼心平氣和地承受這不知多少分貝的噪音和觀看這有礙觀瞻的場面?“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於舊狀況那麼心平氣和”——魯迅又在憤憤地寫了,題目叫《這個與那個》。

  於是,餃子館可以繼續舉行常規的吵架。

  於是,麵館外照例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長隊。

  於是,王府井新華書店外站著吃“風送包子”的人們,形象地譜寫民以食為天的諧謔曲。

  於是,我走出餃子館後累得但凡有一個能小坐的所在便會心馳神往了。

  一陣立體聲音樂把我沒頭沒腦地吸引進一家窗紗、壁燈加高音喇叭、低音喇叭的飲食店。只有一個顧客在愣愣地喝一杯什麼。難得雅靜!有什麼吃的。米飯炒菜。不,我雖然決定改變一下自己,但也不想改得正兒八經地上飯館。再說也確實吃不下正餐。那麼,有咖啡嗎?好,一杯咖啡。

  咖啡立刻放在托盤裡端來了。這麼小的一杯,簡直是一口乾。?

  不過,要緊的是能有個地方坐一會兒。

  人在什麼樣特定的環境下,就有什麼樣特定的要求。我現在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就是一一坐一會兒。

  窗紗把紛雜的街道“淡出”了。屋頂上變幻著五彩的燈。我在幻覺中感到自己的兩隻耳朵分別是兩隻高、低音喇叭似的。很好。服務員姑娘們都有可掬之笑容。現在人怎麼都長漂亮了?也許人用立體聲音樂浸泡,一日數次,一次若干分鐘或遵醫囑,便可抗皺美容。實在說來,這幾年人們不用都為儲存過冬大白菜折騰一冬了,也不用再怕丟失副食本而買不到雞蛋、白糖了。俱往矣!中國人的翻身解放還看今朝。

  看今朝,這店……店裡的椅子套怎麼那麼髒?唉呀,一個個椅子套都那麼髒!虧得桌布是白淨的。那麼,為了喚回美好情緒,把視線聚在桌布上吧。但是我的視像裡又好像放映默片似的,在整整一個視覺螢幕上突出地印著一行字所有這些椅子套為什麼不能洗乾淨呢?

  漂亮的服務員姑娘走來收那杯咖啡的錢了。價錢也很漂亮元五角一杯。

  一元五一口乾。

  我看看店堂,依然只有剛才那個顧客和我。他還在發愣。我還在發痴。店堂裡的音樂換成了一支伴著貓叫的樂曲。錄音帶裡的貓大概終於聞到了飯香,所以哺嗚喵嗚地直叫。那不,雖然沒有顧客吃飯,但是三位服務員吃起飯來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服務員自然也要吃飯的。

  到了吃飯的時間,飢餓了的行人們到哪裡吃飯呢?

  我走出這家叫人不敢問津的飲食店,仰頭看看招牌。嘿,叫“吃吃看”。好名稱!不過,是不是改成“看看吃”?看一看價格再吃。吃,吃,吃不起的不要吃。

  當然還是會有顧客的。我走的時候進來了幾個外省男子。他們自然不會只喝一杯咖啡的。我為他們擔心了——有,有,有足夠的錢嗎?

  我並不後悔我那一元五。除了這個“吃吃看”,我哪裡還找得到坐的地方?萬幸呢!何況這一元五買下的豈止是一杯咖啡?還有雖然髒但畢竟舒適的靠椅,伴著貓叫的立體聲,“淡化”外界的窗紗和可掬之笑容。要不我怎麼會長出了縛雞之力,可以上新街口書店了。

  當我終於提著書走出書店的時候,我相信我搜索枯腸也找不到剛才那杯“一元五”的影子了。現在我是真的餓了。我不能再用咖啡來欺騙我的腸胃了。真的不能故我了。我匆匆地“跌”進了對面的一家個體經營的餃子館。

  個體飯店的經營者,是飯店貨真價實的主人。也就是說,擁有對飯店財產的所有權、支配權和使用權。也就是說,飯店的一盈一虧都和經營者的利益直接相關。端盤子的姑娘是殷勤的,餃子立刻就端上來,倒好像這是一種方便餃子,用開水一衝就能吃似的。在個體飯店,不存在體制問題,也用不著號召樹立主人翁思想。只是,這位端盤子的主人的白罩衣上,怎麼髒得一塊塊油黑的?她那長褲上則是一片片的白麵粉。倒好像上半身是從煤鋪裡出來的,下半身是從麵粉堆裡出來的。

  我看看顧客們。沒有人注意這黑和白的問題。餃子管飽,解饞,行了。

  顧客沒有對環境、氣氛和服裝整潔的要求,自然個體飯館就不用再提高服務水準了。

  可是,為什麼不呢?

  我的腦子裡又放起了默片,上面印著一行字中國人為什麼不應享受更好的服務呢??

  文章寫完了。想到我寫的畢竟是前兩個月的事,而兩三個月裡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現在既有二十年如一日的場景,又有“一天賽過二十年”的變革。有些事所以一成不變其實不是變不了,而是不想變。等到不能不變了,想變了,也就說變就變了。

  我決定再去王府井新華書店旁邊那個“洞天”一遊。我走進去——應該說我走不進去了。因為裡邊人擠人的,飯店服務員只好在門口擺桌開票。上次我來時不是空無一人嗎?不知哪方神仙又在開我玩笑了,一下變出了這麼多顧客。我趕緊對我的“腦庫”進行檢測——資訊分析和資訊處理大抵正常。那麼我倒要看個究竟了。我像障礙滑雪運動員似的一下往左、一下往右地側著身子繞過一個個人體障礙,這才進到店堂。哦,啤酒、麵條、各色冷菜。敢情!

  我文中提及的另四家飲食店是不是也令人刮目了?但願。

  :我家的木頭與石頭

  月初我和夢溪從東北迴京。家中的小姑娘說你們這次怎麼沒有帶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

  我說在包裡呢。我們每次外出回來都是很囉嗦的抱著拎著扛著拖著我們揀拾的寶貝。譬如樹枝,譬如石頭亂七八糟地往廳裡一鋪,夢溪啊呀呀地喊著太精彩啦!小姑娘總要考慮國計民生問題又是這麼多,家裡往哪兒放?夢溪說都能放得下。當然他已經具有了寧可自己放不下也要放下木石的精神。至今不要一隻沙發,如此可為日後不斷遷居來的樹們石們多提供一些落腳之地。有時我乏極,也只能直挺挺地繃在椅子上。有隻沙發懶一懶多好我不由得望著夢溪。他一笑,我也一笑。沙發問題就此告一段落。

  我顧不上喝口水,就招呼小姑娘來看旅行包裡的寶物。我得屏住一口氣方能把它抱出放下,而不至抱著它連自己一起跌倒。這個大東西是什麼呀?小姑娘笑得人更小了。我說這是半人半蛙。撅得高高的後半部完全是人的臀部。曲線、溝紋幾乎與真人無異。前半部似趴著的青蛙腦袋。身子左側有一隻蛙腳。這個樺樹結子會不會是樹與人相戀的產兒呢?我想。

  夢溪把它抱到他大書房正中的條案上。我說尻書齋是不是有點欠雅意?夢溪說任何唐三彩、景泰藍也換不走這個絕物。我說倒是,或可稱“人體圖騰”!每有雅客至,見半人半蛙正高聳尊臀,不免發笑,又不便道破箇中緣由。更有美麗女客一坐到半人半蛙旁,用纖纖玉手不著痕跡地將尊臀稍稍偏離她的玉體。唯夢溪一掃儒雅之風,拍著尊臀說這真正是個寶啊,那些刻意雕琢的樹結樹根怎麼能和它比呢?客人們被夢溪不容置疑的激情所迷惑,所懾服,懵懵懂懂地頷首稱是。從此凡有客至,除清茶一盅外,待客上品便是共賞尊臀。

  我們是在東北一大片木材群落裡尋訪到這個半人半蛙的。幹這種營生,夢溪和我是最佳拍檔。再多出一個人,或會多出一句話揀這個有什麼用?那天正是攝氏三十多度的高溫,又值中午。那大太陽大概發現地面上只剩夢溪和我可以欺負欺負,熱辣辣地就要壓到我們頭頂上來。我想起東北的吉劇裡,花旦揚起手臂快活地把手帕轉得滴溜溜圓。我覺得我好似吉劇女角那樣把太陽轉得滴溜溜圓呢。我快活著呢。那麼多的木材堆裡總有好東西。那不,夢溪正費勁地拖著一塊近兩米長的大樺樹皮。樹皮中間有個一團糟的大樹結。這回我都要說了揀這個有什麼用?夢溪只管把這樺樹皮拖到幾個林場工人那兒,請他們幫忙把樹結鋸下。再把樹皮和朽木鏟掉一個半人半蛙便“剖腹而出”。還有一個蘑菇雲般的大樹結,我們來回繞著它轉,計算著如果有五個夢溪加上五個我能不能搬動它?唉唉,算了,走吧走吧。要是,託朋友幫幫忙想法運到北京呢?這樹結的大小使我想起在琉璃廠榮寶齋見過的一個像桌子那麼大的硯臺,上邊還爬了一圈龜。實在是好。但畢竟出自人工,畢竟可以有第二隻。而這種樹結都只有這一個,每一個都是“海內孤本”。

  今夏的東北之行只抱回一個半人半蛙,確是我們最利落的一次了。今春我們去四川的原始森林,回到成都上開往北京的飛機前,身體負荷重,心理負荷更重這麼多樹枝,讓上飛機嗎?虧得一位人稱“楊飛機”的慣與飛機打交道的朋友,把欲與人體試比咼的樹枝們全用雪白的包裝捆紮打點得整齊漂亮?居然順利地託運廠。我真感謝楊飛機。楊飛機像一個真正的地工作者那樣聲色不動地又幫我拎起大皮箱。這麼大的皮筘會讓上機嗎?楊飛機一直把我送上舷梯。我這才確認我和夢溪可以完整地回到北京了,包括裝在皮箱裡的全體樹枝和全體樹根。

  在去年“十一”前回京的飛機檢查很嚴。我和夢溪走進大連機場時一包一包拎的全是腦袋般大的石頭。我們把石們放在桌上讓檢查。一位檢查員雙手舉起一塊石頭作砸人腦袋狀。一邊用眼睛在問我們如果上機後用石塊砸人劫機怎麼辦?我用嘴回答他,說你看看我們兩個像不像劫機的?我從他柔和下來的眼神中知道他看出我們不像劫機的但又怎麼能證明我們一定不劫機?我只好指著夢溪說他是專門研究石頭的。天!我們頂多夠上業餘水平。夢溪可不敢再作演義,他慌亂得兩隻手翻著轉著想說什麼也不知要說什麼。檢査員看著這位愚不可及的“石學家”直笑,說你們進去吧。我們像漏網的“劫機者”那樣慶幸而僥倖地拎起石頭就走。

  這些石,是我們在大連一個遊人不到的海灘上揀來的。碧綠的波峰駝起白色的浪花撲向岸邊的礁石。海水在礁石上被碰得粉碎。破碎了的是浪花,不是大海。大海很快又積聚起力量向礁石進行又一次愛的衝擊。海灘的石是大海與礁石感情的結晶,一塊塊特立獨行,各具個性。這塊如壁立的國畫,灰黑底色上幾株潔白清遠的蘭竹。那塊,如碩大原煤烏黑而樸拙。又一塊背部龜裂的褚紅大扁石活活是一隻血色巨龜。有漁人在揀海貨。我們揀石取自然肌理,取形狀,而不在表面光滑不光滑。偶爾也揀起一塊滿灘皆是的海帶,皮子似的光潔而有韌勁。我們嚼起來。海灘上能嚼的東西太多。我揀起一塊石頭,竟也雞蛋糕似的金黃且爽心。誘得我真想咬一口——如果權衡一下,牙齒比石頭更堅硬的話。

  終於把大海揀回了家。我們把大海放進夢溪的大書房把森林搬進我的小工作間。我的寫字桌上方有一塊空牆,掛的是一盤不加工、不修飾、不上漆的一百五十年的杜鵑花根,像兩隻鬥獸在角逐,又似兩頭情鹿在交合。這是超乎名家真跡的大自然的真跡。一旁資料櫃上,有一個人費勁地揹著一隻龜。這個背龜的樹根人本來規格很高地放在大書房條案上的,有空就打磨它。有了更簡約生動的半人半蛙,只好請它屈尊移至我的小屋。好在小屋裡堆放著從原始森林扛回的樹枝不管是情鹿還是背龜人都會感到迴歸森林的怡然和闊大。夢溪在海灘旁寫作。我在森林裡寫作。夢溪潛中國文化的海洋深處,再往下潛,再往下潛。忽有所獲,一個猛子鑽出海面,急急走向我的森林。我正在森林的靜謐中瞭解我的採訪物件,忘卻了森林之外還有海洋。

  那麼,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我們在新綠化的街道上走,享用那一棵棵新栽的樹。夢溪發現一方泥土中漏栽一棵樹。這是怎麼回事?他極不快活地看看四周,徒然地想找什麼人在這兒補栽一棵。這麼新的綠化帶怎麼會少一棵樹?夢溪停在那方泥土前不罷休地問。問誰?我知道他喜歡一切都完美,不高興看到殘缺。而且一看見不完美,尤其是人為的不完美,就實實在在地生起氣來。真怕他又氣得兩手腫脹。我認真地哄他會補栽的。繼而走至一幢剛蓋完的近乎堂皇的新樓前。正在油漆欄杆。夢溪急了他們漆的灰黃色完全不對,和建築不協調,我得告訴他們應該漆什麼色。他走到施工隊那裡找頭。人家審視他你是哪個單位的?夢溪只管把他的想法細細道來。人家上下打量他,見他年紀還算不輕長得還算不瘦講話還算有氣勢,萬一有什麼來頭,於是耐心聽完關於欄杆不要漆成灰黃色的解說。我說他們能聽你的嗎?夢溪說聽的。過些天我們特意去看那新樓已經油漆完工的灰黃色的欄杆向我們投來灰黃色的嘲諷。夢溪說一定改掉這種顏色,再找他們說去。我拉他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哦,好擠!乘客們一個個狠命撐著把杆弓起身子。原本彈性而靈動的身體都變得僵硬而堅挺而擴張起來,佔據著大於自身的空間。如果那些手臂不是這樣石柱似地硬撐著車也許不會這麼擠。這種人為的緊張和僵持啊!夢溪說大家保持一隻柔軟的手,身子就活動開了。”“就這樣,一隻柔軟的手。”四周乘客鬨笑起來。不過眾手臂到底在笑聲中柔軟了下來。

  手頭要做的事多。日常的最好的休息還是在家裡,還是和石們樹們交友。我們磨搓半人半蛙它的肌膚日益光澤。我們手上的氣磨進它的體內,如果它突然活了,突然動了突然走了呢?

  前兩天東北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可以幫助我們把那個蘑菇雲般的大樹結運來。我說啊——夢溪說啊呀呀,太精彩啦小姑娘同情地望著半人半蛙那麼,它又要被打小屋了。

  :我對今天說:埋單

  說來慚愧,我已經不記得徐虹是什麼模樣了。開“兩會”時,我在小組會上提出應該加強城市安全意識、預防突發性災難、規範加油站的建設。徐虹很敏銳,很快在《中國青年報》上作了有關報道。我想她真是塊做記者的好料。

  沒有想到前兩天讀到她的一篇兩萬來字的散文。散文叫《北京斷章》,這個題目並不打人。不過,平實是一種勇敢,更是一種境界。不知怎麼的,我跟著她的文字就走進了一條時間隧道走進了一個長長的歷史畫廊。世紀年代,“老柴頭完了炸醬麵,罵夠了二騷子,光膀子坐在院子裡,滿院子就是他的叫板”。“都是一句一句的,絕對沒有完整段落。忽然從一個朝代跳躍到另一朝代,意識流一般,橫穿起七國五代。”

  那時一個叫徐虹的小女孩,有一個很女性很美麗的夢長大後跳《紅色娘子軍》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個。那時還有一個叫陳祖芬的傻丫頭,把《紅色娘子軍》的芭蕾舞劇六遍,拍成電影后十四遍。那陳祖芬的性格核心裡總有一隻芭蕾舞鞋在旋轉,穿著側扣襻的黑布鞋可以走足尖碎步一百一十四步。在那個年代,無可選擇,只有沒完沒了地看《紅色娘子軍》。

  那個時代的人,個性少,共性多。看到徐虹把理想定位在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個,我心裡那隻芭蕾舞鞋就旋轉起來,旋轉出

  微笑的漣漪。

  至於那種側扣襻的黑布鞋,這麼些年了,我再不曾想起來,好像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當然,我們從世紀走到世紀,都是活了兩個世紀的人。很多當時幾乎人皆有之的物品,醬如糧票,譬如側扣襻的黑布鞋,都幾成文物,或者成為懷舊的創新。小學生徐虹和她的好友風子,後來分手二十年後邂逅,風子“頭髮中分,兩邊各別一個黑卡子,像哈德門香菸的廣告畫”。尤其風子“居然”標新地穿著一雙側扣襻的黑布鞋。

  二十年沒見的老同學又哈德門又黑布鞋的,而這位老同學看徐虹,顯然也在尋找舊日的遺蹟。“我們再一次躲躲閃閃地互相端詳對方的臉”,“我知道她的眼睛沒有調整焦距她和我所認識的她,我和她認識的我,嚴重錯位,我們實際上變成了四個人”。

  兩個人的邂逅變成四個人的邂逅世紀的風子和世紀的風子,還有世紀的徐虹和世紀的徐虹。同樣是相隔二十年,如果是從世紀年代到年代,不會有隔世之感。但是,從現在倒回二十年,就有隔世之感。那時候,總想著一件衣服穿一輩子似的,怕冷,再加一脖套,怕胳膊肘那兒先破,就加上袖套。媽媽們“見了面永遠談脖套和袖套”。“儲存的大白菜得用棉被蓋上”蜂窩煤爐子,“廢報紙一燃就著了”。

  就這麼幾筆,一個年代出來了。那時候我剛來北京,一個人住一間單位宿舍,平房,哪兒哪兒都漏風。我不會生爐子,也覺得學不會生爐子。把被子下端用繩子紮緊,穿著毛衣筆直著身子扎進“睡袋”,生怕動作幅度稍大,那“睡袋”就會變回被子。如今想來,我當時的處境和蓋上被子的大白菜無異。

  即使是人同白菜,也總是要長大的。小學老師千人一面講著“手背後坐好,不許追跑打鬧。爭當三好學生。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一個孩子的意志,必須屈從於一些不相干的大人,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十二歲的風子顯然更懂事一些,悄悄告訴徐虹,說男的女的親一下嘴,就會生孩子。徐虹說,那如果不親嘴,吐沫濺到呢?

  這下風子傻了。

  而十六歲的陳祖芬問她的媽媽為什麼男的女的結婚的時候並排站一下,就會有孩子?那麼,如果我走在街上,迎面有一個男的走來,總有一個瞬間是兩個人正好並排站著,那我為什麼就不會

  生孩子?

  好像,隨著徐虹的“斷章”,我和徐虹一起斷斷續續地長大。時間已經把人們“清洗、裁剪、壓模、重組。我們已經成為社會工廠流水線上的合格產品”。

  徐虹開車到舊時的衚衕口,走進衚衕也走進過去。迎面走來一個衚衕女人,時髦無後跟的鞋,閃亮的紅指甲。“乾裂的腳趾都顯出一股凶相。那女人以衚衕裡特有的表情瞥我一眼判定我不屬於這裡,然後厲聲道這兒沒廁所”

  徐虹走出時間隧道,走上酒樓的時候,已經遲了。“遠遠地看過去,風子們的手正在新世紀的空氣中做著一個簡練的手勢。”埋單。他們說。

  “斷章”在一聲“埋單”中落下了句號。“埋單”兩個字,簡單、自信、就事論事、沒時間廢話、完事了就拜拜、大爺我忙著呢、該幹什麼幹什麼,充滿了現代的節奏感。

  一個新時代開始了。沒有人會一心想跳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人,也沒有人會認為親一下嘴就會生一個孩子更沒有一個北京人冬日的處境會等同於大白菜。發展是硬道理。對於今天,我們一招手說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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