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的文章神鞭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12日

  神鞭是馮驥才先生的小說之一。 小說《神鞭》是第1屆百花獎獲獎作品,是一部充滿了津門鄉土風味的風俗畫式的文化小說,或稱津味文化尋根小說,體現了馮驥才小說創作的俗化趨向。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關於的相關資料,供您參考!

  篇【1】:邪氣撞邪氣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這天皇會最熱鬧。津門各會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絕活,也都在這天拿出來露一手。據說今年各會出得最齊全,憋了好幾年沒露面的太獅、鶴齡、鮮花、寶鼎、黃繩、大樂、捷獸、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勁,全都冒出來了。百姓們提早順著出會路線佔好地界,擠不上前的就爬牆上房。有頭有臉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廂裡,等候各會來到,一道道細心觀賞。

  幹鹽務的展老爺今年算是春風得意了。他順順當當發了一筆財,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氣盛,半月前就僱了棚鋪,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開闊地,搭一個氣派十足的大看臺。上頭用指頭粗的宜興埠葦子紮成遮陽棚頂,下頭用冒著松香氣味的寬寬的白松板子鋪平臺面,兩邊圍著新席,四匹紅綢包在外邊,又打勝芳買來幾盞花燈掛起來。另外還僱了幾個打小空的,換上一色青布褲褂,日夜輪班站在臺前護棚。

  俗話說,這叫拿錢壯的,也是拿氣壯的。怕事的小百姓們不覺站遠些,不知哪股邪氣要是和這股氣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誰知這預感居然應驗了。請往下看--

  自打出會那天,展老爺新娶的小婆就鬧著要登臺看會。誰不知,這小婆是打侯家後小班裡贖來的姑娘子。本名紫鳳,善唱檔調,藝名喚做飛來鳳。這飛來鳳本是弱中強。如今決不像一般從良女子,隱姓埋名,穩穩當當過起清閒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這緊挨著侯家後的估衣街上露個臉兒,成心叫人認出她,看她,咬著耳朵議論她,卻不敢對她這個搖身變成官眷的老孃指指點點。她還有另一層意思:以她這種貧賤身份,只要在人前一出頭,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時露面,這就能壓過大奶奶一頭。但她沒料到,大奶奶不來,展老爺也不敢來,死纏硬逼全沒用,她便賭氣自己來,而且打好主意鬧出點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軟茬兒。

  她坐在一張鋪著繡花墊子的靠椅上,戴著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態地往扶手上一擺;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老媽子,頭上梳著蘇州撅兒,橫豎插滿串珠、絨花、純銀的九連環簪子,足登小腳細羊皮靴,青洋綢肥腿褲,月白色大襟褂子繃著四寸寬的花袖箍兒,襟口掖著一條紡綢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媽,是展家最會侍候人的老傭人。當下她站在飛來鳳椅子後邊,還在飛來鳳身旁放一張茶几,擺好各類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兒、鼓樓張二的鹹花生、趙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應有盡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備暴騰上塵土。但飛來鳳很少掀開罩子捏點什麼吃,卻偏偏讓胡媽把臺下挎小籃賣楊村糕乾的村姑叫上來,張口就說"包圓兒"了。其實她根本不吃這種街頭小食。她一是擺份兒,二是成心糟踐展老爺的錢。這還不算。每逢一道會來到棚前。她必叫僕人拿著展老爺的名帖去截會。依照皇會的規矩,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專意看哪一道會,便叫僕人拿著名帖到會頭前,道一聲辛苦,換過帖,請求表演,就算把會截住了。會頭把旗子一搖,小鑼噹噹一敲,全會止住,表演一番,像獅子、重閣、法鼓、槓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過一段,會頭的小鑼噹噹再響兩聲,就走過去,後一道會便跟上來,截會的人必須送上事先預備好的點心包,作為犒勞答謝。

  飛來鳳早就使錢請來"打掃會",把臺前街面噴水掃淨。這幾天,她不管有沒有看頭,逢會必截。展老爺財大勢大,捧出他的名帖,誰敢撥楞腦袋。何況她犒賞極厚,看臺上一邊堆了數百包點心,一碼十斤大包,正經八百都是祥德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沒這麼大手大過。這一來,她看會,人們都看她。看看這個走了紅運的小娘兒們怎麼折騰法。

  雖說她賭氣這麼幹,可是拿錢大把大把往臺下撒,也是神氣之極。此刻,鶴齡會的鶴童們,舞著"飛"、"鳴"、"宿"、"食"四隻藤胎布羽的仙鶴,轉來轉去,款款欲飛,還朝著她唱吉祥歌。胡媽在她耳邊說: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子套著的銀圈圈,就是乾隆爺看會時賜給的。聽說,乾隆爺當年是坐在船上看會,還不如您這兒得看呢,嘻!"

  飛來鳳忽然想到,去年皇會,她還在侯家後,同寶銀、自來醜、月中仙幾個姑娘子,嘴裡嚼著冰糖梅蘇丸,在人群裡擠得一身臭汗。說不定那姐兒幾個現在正在人群裡,眼巴巴望著自己呢!想到這裡,鶴齡會已然演完,她心中高興,叫僕人拿點心,賞給敲單皮鼓的、吹嗩吶的、舞龍旗的,連同扛軟硬對聯的,每人一大包;六個鶴童和會頭每人兩大包。

  鶴齡會收穫甚豐,興沖沖就要起行,忽見一人拿著朱漆大凳子,"啪!"地迎頭一撂,一撅屁股坐下來,大模大樣架起二郎腿,翹著下巴朝會頭冷口叫道:

  "等等。照剛才那樣兒,給你三爺演上十八遍。點心包--二奶奶那兒有的是,她替你三爺給啦!"

  這幾千人開了鍋似的熱鬧場面,好像折一大盆涼水,登時靜下來。再瞧這人的打扮可算隔路--

  古銅色湖綢套褲,褲腿緊纏著寶藍飄帶,淨襪烏鞋,上身一條半長的深棗紅拷紗袍子,挺像本地小闊佬,可袍子外邊緊巴巴套著件沒袖沒領的小短衣,像馬褂又不是馬褂,倒像張七把摔跤時那件坎肩。這件小短衣做工挺講究,上邊耷拉著懷錶鏈,胸口上還掛著七八個稀奇古怪、不金不銀的牌牌兒。有些在鳥市看過洋片匣子的人,認出這是洋人身上的東西。可是他帽翅上插著那小梳子幹嗎用?廣東娘兒們好在頭髮上插一把梳子,隨時攏攏頭髮,但從沒見過老爺兒們玩這套。別看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侉打扮,還挺得意。好像人人看他這身穿戴都眼饞。

  有人才要拿話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邊瘦瘦的青巴臉,梆子頭底下一雙橫眼,尤其左邊那隻花花眼珠,一縮脖子趕緊把話嚥進肚裡,這原來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這城北估衣街上,甭說招他,誰敢多瞧他一眼?連老孃兒們哄孩子都輕輕唱這麼兩句:"別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來啦!"這也算是一種傳統教育方式--在懷抱裡就加入濃烈的社會內容。

  可是,玻璃花今兒要做嘛?

  凡是在這一帶世面上混日子的人,心裡都有數,玻璃花今兒並不是胡鬧來的。要問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隻花眼珠子的來歷。

  夠份兒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帶血的故事。

  十年前玻璃花還是一個無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闖進香桃店,鬧著"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後俗稱"大地方"的大妓館。店大人多,領家招呼七八個夥計操著斧把兒圍起他來。那時打架興用斧把,因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稜有角,掄上就皮開肉綻。依照混星子們的規矩,必須往地上一躺,雙手抱頭護腦袋,雙腿彎曲護下體,任憑人家打得死去活來。只要耐過這頓死揍,掌櫃的就得把他抬進店,給他養傷,傷好了便在店裡拿一份錢,混星子們叫"拿一份"。這天,三梆子就這樣抱頭屈腿臥在那兒,叫人打上一袋煙工夫。他仗著年輕氣盛,居然沒吭一聲。一個在這店裡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將斧把頭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只當瞎了。傷好後,眼珠子還在,卻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個打壞他眼珠兒的死崔,在江叉衚衕的福聚成飯莊花錢擺一桌請他,當面賠罪。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只要他鬧著賠眼珠,就拔刀下手。誰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鬧,卻花錢買下這桌酒飯,反過來謝謝他。這因為混星子們不帶傷不算橫,弄上這點彩兒,正是求之不得。真怪!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對別人下狠手錶示厲害。也有人對自己下狠手顯威風;有的把傷藏起來,以為恥辱,有的就掛在臉上,成了光榮的標記。從此,三梆子得號"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門了。侯家後的妓館,無論大店小班,隨他抽份拿錢。遇到客人找碴鬧事,花叢荊棘,叫他知道,必來報復。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爭著要他當後戳,求他坐勁,哪個不是他的相好?飛來鳳在侯家後也是個人物,沒在他懷裡打滾撒嬌才怪呢!精明人拿這些瓜葛一連,就明白玻璃花今兒成心是噁心攀上高枝的飛來鳳來了。天津人管這叫"添堵"。

  其實,飛來鳳一瞧突然扎進來這人的裝束,就認出是玻璃花。雖說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貨,飛來鳳脖子上掛雞心盒的洋金鍊,還是這小子送的呢!她從良之後,她就一直揪心玻璃花會跟她搗亂,沒想到今兒當著成百上千人給她難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鬧得多大。眼下,這小子正犯勁,軟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僕人轟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攪成滿城醜聞不可。她急得心裡有點發躁。

  會頭是個識路子的明白人。二話沒說,旗子一搖,指揮鶴童們面向玻璃花,一連演兩遍。然後走到玻璃花面前掬著笑說:

  "三爺,你老給個面兒,改天再去拜會您。"

  玻璃花面不改容,聲不改調:

  "***的!向例出會都興截會,怎麼就不准你三爺?"

  "這不是單給您連著演過兩遍了嗎?"會頭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個詞兒,鬧得再大。

  "你耳朵長倒了?沒聽三爺說,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說。

  會頭給難住了。他明白,絕對不能動肝火,就穩穩當當地說:

  "三爺,我們這會停了不少時候了,後邊還壓著三四十道會呢!壓長了人家不幹。您是天津衛最開面的老爺。三爺您要看得起我們鶴齡會,改日給您演上整整一天,怎麼樣?"

  "去去去,別他媽擇好聽的說給我!"玻璃花非但不動心,反而把話鑿死,"你三爺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說過的話嘛時候改過?"

  兩下這算僵住了。後邊擠上來幾個穿戲裝、勾花臉的漢子。這是五虎槓箱會的人,壓在後邊,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鵬的漢子,人高馬大,再給硬襯的一託,顯得魁梧粗壯。他上來對玻璃花一抱拳,說話卻挺客氣:"您先受我一拜。"聲音嗡嗡貫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沒當回事,踮著二郎腿,仰臉朝天,故意變尖了嗓音說:

  "今兒不刮西北風,怎麼吹得夜壺直響。"

  人群裡發出呵呵笑聲。

  這一句話把扛箱會的漢子噎回去了。天津人說話,講究話茬。人輸了,事沒成,話茬卻不能軟。所謂"衛嘴子",並不是能說。"京油子"講說,"衛嘴子"講鬥,鬥嘴也是鬥氣。偏偏這漢子空長一副男人架子,骨頭賽麵條,舌頭賽涼粉,張嘴沒一句較上勁兒的話:

  "三爺,眼瞅著快下晌了,弟兄們耍了一天,還餓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們快點過會吧!"

  "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臺上堆著都是祥德齋的點心,餓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說著,用他那隻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飛來鳳瞟一眼。

  看來他今兒非要向飛來鳳臉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飛來鳳坐在臺上一動沒動。站在身邊的胡媽看得出,二奶奶塗了紅油的嘴脣都發白了。

  這一來,幾方面的人全說不出話來。玻璃花佔了上風。神氣十足,打懷裡掏出一個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開啟蓋,往掌心倒出點鼻菸,在上嘴脣兩邊抹個大蝴蝶,吸兩下,打幾個噴嚏,益發來了精神,索性把腳拿到凳子上,看樣子今兒要在這過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會了,卻都瞪大眼珠子,瞧這局面怎麼收場。天津衛逢到這種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個不算結。

  篇【2】:請神容易送神難

  玻璃花鼻青臉腫,一頭扎進估衣街上的大藥鋪瑞芝堂裡,找馮掌櫃要了後院一間房躲起身。一來因為他把皇會攪亂,保不準官府跟他找點麻煩,好漢不吃眼前虧,躲過勢頭再說。二來因為像他這種大混星子,當眾栽了,臉皮再老也掛不住,那幾下捱得又不輕,掛著彩去逛大街,豈不更難看!三來因為馮掌櫃是個膿包,在這藥鋪養傷再好不過,吃藥用藥隨便拿,馮掌櫃還精通醫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給他醫治。

  馮掌櫃巴不得有機會叫玻璃花使喚,拉好關係,以後少跟自己攪和。他細心給玻璃花療理,還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傷愈來愈見好,心裡也就愈煩躁。他不知該怎麼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風,非得把傻巴那條辮子扯下來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蹤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鬧一下就滾了,他還真沒處撈回面子。但聽傻巴口音還是地道的天津味兒,這小子究竟在哪兒?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藥鋪裡,外邊一切訊息都靠死崔打聽。死崔整天在外邊轉,非但沒找著傻巴,捎回來的全是氣煞人的傳聞。據說傻巴揚言,還要拿辮子把他兩眼抽成一對"玻璃花",往後叫他連飯鍋茅坑都分不出來。還說只要他脫下褲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兒,撅一個時辰,今後傻巴決不在天津出現。還有些更難聽的話,氣得玻璃花連喊帶罵,非要找到傻巴,分個雌雄不可。但他冷靜下來一琢磨,自己不是個兒,於是只能在屋裡摔桌子打板凳,把馮掌櫃擺在條案上的一對乾隆官窯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馮掌櫃直撓頭,不敢言聲兒。請神容易送神難,只好挨著。

  一天,展家的老媽子胡媽來了,說要見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絕密的,因此馮掌櫃只好搖頭晃腦袋說沒見過玻璃花。胡媽笑了笑,把一包東西交給馮掌櫃說:"這是我家二奶奶送給他的。"轉身就走。

  馮掌櫃把包兒拿到後院。玻璃花開啟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嶄新的洋馬褂,兜裡鼓鼓囊囊,掏出來看,竟然是張帕子包著一塊真正洋造的琺琅表,上邊畫著洋美人打鞦韆。這是飛來鳳送給他的。她準是猜到,鬧事那天,自己丟了懷錶馬褂,便照樣弄來兩樣更好的叫自己高興。這小娘兒們真念舊!他對馮掌櫃說:

  "瞧這洋貨愛人!多哎,***為嘛不賣洋藥,我聽說有種洋藥,比指甲蓋還小,無論哪兒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藥不給我用?看著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氣!"

  馮掌櫃賠著笑說: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有好的,還能不盡著您?我這是國藥店,沒洋藥,你老要吃,我叫夥計到紫竹林去買,那藥叫嘛名號?"

  "叫……叫白、白……,你是賣藥的,幹嘛問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東西我哪懂?您這件坎肩就沒見過。"

  "這哪叫'坎肩',這叫'洋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邊的,***真老趕兒!"他嘴裡罵罵咧咧,心裡卻挺美,手指頭捏著錶鏈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馮掌櫃見玻璃花高興,自己也輕鬆了。有意賣個傻,好顯得玻璃花有見識。

  "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開眼,土鱉!"

  馮掌櫃雖然捱了罵,卻挺舒服,他搓著手笑道:

  "趕明兒,我也學你老,頭上掛個梳子。"

  "屁!土豆腦袋也想掛洋梳子!"玻璃花說著,不知想到哪兒,神氣忽然一變,問道,"哎,展家送東西來的那個老媽子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馮掌櫃搖頭說不知道。其實眼下滿城已經無人不知,丟人現眼的玻璃花躲進瑞芝堂藥鋪。自打他藏到這兒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裝買藥,打聽他的情形。藥鋪裡的人都瞞著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願死崔這號人只在這書裡,世上一個別有。

  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糧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幾掛肉腸子,晾在當院,被人隔牆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這種事兒,愛鬧的就四處查詢,無能的自認倒黴,往後再晾腸子換個地方掛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買包砒霜滲在肉裡,灌了一掛腸子,仍舊掛在老地方,轉天又被人偷去。再過一天,就聽說前街上開水鋪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據說是給砒霜毒死的。縣裡下來人查來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點頭承認是他在肉腸子裡下了毒,但他說這是藥耗子用的,誰叫皮五偷嘴吃?這話不能說沒理。官府把這案子翻來倒去,也沒法給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從此糧店街上,沒人再敢搭理這個心比砒霜還毒的人了。那年頭,沒有"道德法庭"一說,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這個外號。他自知在河北那邊呆得沒味兒了,就挪窩到估衣街上來。估衣街上有兩個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傢伙,一個是面狠的玻璃花,一個是心毒的死崔。當下,兩條狼都紮在馮掌櫃的羊圈裡。

  玻璃花轉轉眼珠,問馮掌櫃;"你說,為嘛飛來鳳那娘兒們送我這洋表洋馬褂?"臉上明顯冒出一股氣來。

  馮掌櫃不知這是哪股氣,又不能不管,便說:

  "討您喜歡唄。"

  "***的!那天我給她添堵,她知道我丟了洋表洋馬褂,今兒成心拿這玩意給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懷錶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兒,我弄瓶鏹水潑在她臉上,叫她成活鬼!"此時已然滿臉殺氣。

  馮掌櫃嚇得腿發軟,想跪下來。他不知怎麼對付這個說火就火、軟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彎腰把馬褂懷錶拾起來,說話的聲音直打哆嗦:

  "幸虧這洋表結實,沒壞,一點兒沒壞。還是你老這洋貨好!"

  "拿榔頭來,我把它砸癟了!"玻璃花吼著。

  這時,門兒"呀"地一響,進來一個細高爽利的年輕漢子。這是馮掌櫃新收進鋪子的小夥計,名叫蔡六,精明能幹,剛進鋪子一年,一個人已經能當兩個人使喚。蔡六知道掌櫃的被玻璃花纏住了,在窗根下偷聽一會兒,心裡盤算好了才推門進來。他進門就說:

  "三爺,小的有句話,明知您不愛聽,也得說給您聽。"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種找茬的神氣:

  "有屁就放!"

  蔡六並無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對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純粹給自己矇住了!"

  馮掌櫃見自己的夥計敢這麼講話,嚇得頭髮根冒涼氣。玻璃花伸出手指尖幾乎碰到蔡六的臉:

  "嘛意思?"

  蔡六紋絲兒沒動,還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兒還不知道那玩辮子的是誰?"

  "誰?你知道,為嘛瞞著你三爺!?"

  "三爺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張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鷹?"

  "三爺叫你說!"玻璃花沒想到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問。

  玻璃花的火氣明顯落下一截,蔡六含著笑點點頭說:

  "好,我告您,那玩辮子的在西頭擔挑兒,賣炸豆腐,人叫'傻二',這是賤名。"

  天津衛的孩子從小就有個賤名,叫什麼傻蛋、狗剩兒、狗蛋、***子、大臭、二臭、三臭、禿子、狗不理等等。據說,那是為了叫閻王爺聽見,瞧不上,就寫不到生死簿上去,永遠也點不走,能長命。不管人們信不信,大家都這麼做,圖個吉利。

  "這傻***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誰叫他大名?"

  "他的窩在哪兒?"

  蔡六見玻璃花被自己的話抓住了,便有意說得靜心靜氣,慢條斯理,好壓住玻璃花的火氣:

  "多半在西頭呂祖堂一帶。哪條街哪個門可說不準。我小時候,家就在呂祖堂後邊。記得六七歲時,我娘領我去廟裡燒香,認師傅,打小辮兒。不是說,那麼一來,就算入佛門了;有佛爺保著,不會再惹病招災。那天,正趕上傻二去剃小辮兒。按照廟裡的規矩,凡是認師傅的,到了十二歲再給老道點錢,老道在大殿前橫一條板凳,跳過去,就出家成人,熬過了'孩災'。俗例這叫做'跳牆'。照規矩,跳過板凳,就不許回頭,跑出廟門,直到剃頭鋪,把娃娃頭剃成大人樣。這例兒三爺您聽說過吧!"

  "往下說--"

  "傻二的辮子長得特足。十二歲跟大人一般粗細,辮梢長過屁股。他跑出廟門,沒去剃頭鋪,直奔回家,聽說他捨不得頭上的辮子。所以他現在才長得這麼粗,像條大鞭子。"

  "你總提他穿開襠褲時候的事兒幹嘛?三爺問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別急,小的全告訴您,半句也不留。聽人說他爹有兩下子,可從來沒跟人使過,天天都在西頭那邊走街串巷,賣炸豆腐,聽說他家是安次縣人,那邊人多練查拳。但傻二能耍辮子,從來沒人知道。再說天下誰聽說過辮子上還能有功夫?外邊人都議論著,拿辮子當刀槍使喚,真是蠍子屎--毒***獨***一份兒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傳的?"

  "多半是吧,還能有誰?對了,從小聽說,他爹罰他,就把他小辮拴在樹上吊著。人都說他爹做買賣挺和氣,對孩子卻夠狠的。他家就爺兒倆。還有人說,傻二是他爹領來的。親骨肉誰捨得把兒子的小辮拴在樹上吊著?現下再回回味兒,想必那就是練功吧!"

  "說完了?"

  "呵--"

  "就這點屁,頂嘛用,***!"

  蔡六沒動勁兒,穩穩當當說:

  "您別急。事說完,話沒完。小的想告訴您,那傻二雖然有功夫,三爺您能耐卻比他強!"

  玻璃花用他那渾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樂子,還是捧我?"

  "哪的話,小的再有膽,也不敢跟您開涮!小的雖然不會武藝,卻看得出來,傻二全靠著那條辮子沾便宜。您琢磨,動手時誰還防著對方的辮子?可他的辮子一甩出來,就等於兩條胳膊再加上一條。三條胳膊對您兩條胳膊,您還不吃虧?"

  玻璃花聽得入神,不覺點兩下頭。馮掌櫃忙說:

  "那辮子一轉,何止三條胳膊,簡直是千手觀音。"

  玻璃花沒搭理馮掌櫃,直盯著蔡六一張白淨的臉兒問道:

  "你說三爺拿嘛法兒降他?"

  蔡六這才給玻璃花指出一條明道:

  "您有那麼多有能耐的朋友,誰有絕招就叫誰來,他們還不全聽您三爺的招呼!"

  "***的!三爺打架向來一對一。"玻璃花說著照蔡六當胸就一拳。蔡六卻看出玻璃花尖巴臉上有了活氣,顯然是聽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計。

  這時,矬壯的死崔闖進來。蔡六忙給馮掌櫃使了眼色走出來。到了前屋,蔡六笑著對馮掌櫃說:

  "這下子,玻璃花該***了。"

  馮掌櫃迷迷糊糊,沒弄明白。蔡六說: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條辮子,便出個道兒,叫他去找人幫忙。他一去,咱就算把這位爺請出去了。"

  "他肯去嗎?"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過傻二,不又回來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無論勝敗都不會回來了!如果勝,就用不著住在咱鋪子裡;如果敗,甭說咱鋪子,連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馮掌櫃依然憂慮未解地說:

  "崔四爺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說:"您還沒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頭露面。他這一招夠絕--他先把玻璃花關在咱藥鋪裡,然後在外邊散風說,玻璃花藏著不敢見人。為了叫人們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聲弄臭。下邊,他巴不得攛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辮子除掉他!"他的口氣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裡。

  "這不能,他們是一夥的!不是哥兒們爺兒們嗎?"

  "別信那套!嘛叫哥兒們爺兒們?不過為了給自己助威。輪到兩人分一塊肉時,刀尖又專往哥兒們身上要命的地方捅。"

  馮掌櫃聽到這兒,白胖胖的臉現出笑容,他沒料到這新來的小夥計有腦子又有辦法。他像危難中碰到保護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塊房簷。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壺的銅提樑,給蔡六斟茶,一邊問蔡六:

  "你剛才說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過茶碗,不客氣地喝了。

  他故意這樣不客氣,好像應該應份一樣。因為這麼一來,他在這個膿包掌櫃的面前就不同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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