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經典散文名作欣賞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17日

  錢鍾書在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方面的卓越成就。特別是在科學地揚棄中國傳統文化和有選擇地借鑑外來文化方面,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錢鍾書經典散文名作,供大家欣賞。

  :一個偏見

  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不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 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 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裡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 。魔鬼在但丁《地獄篇》第二十七句中自稱:“敝魔生平最好講理。”可見地獄之 設,正為此輩;人生在世,言動專求合理,大可不必。當然,所謂正道公理壓根兒 也是偏見。依照生理學常識,人心位置,並不正中,有點偏側,並且時髦得很,偏 傾於左。古人稱偏僻之道為“左道”,頗有科學根據。不過,話雖如此說,有許多 意見還不失禪宗洞山《五位頌》所謂“偏中正”,例如學術理論之類。只有人生邊 上的隨筆、熱戀時的情書等等,那才是老老實實、痛痛快快的一偏之見。世界太廣 漠了,我們圓睜兩眼,平視正視,視野還是偏狹得可憐,狗注視著肉骨頭時,何嘗 顧到旁邊還有狗呢?至於通常所謂偏見,只好比打靶的瞄準,用一隻眼來看。但是 ,也有人以為這倒是瞄中事物紅心的看法。譬如說,柏拉圖為人類下定義雲:“人 者,無羽毛之兩足動物也。”可謂客觀極了!但是按照希臘來阿鐵斯Diogenes la ertius《哲學言行論》六卷二章所載,偏有人拿著一隻拔了毛的雞向柏拉圖去質問 。博馬舍Beaumarchais《趣姻緣》Mariage de Figaro裡的丑角說:“人是不 渴而飲,四季有性慾的動物。”我們明知那是貪酒好色的小花臉的打渾,而也不得 不承認這種偏宕之論確說透了人類一部分的根性。偏激二字,本來相連;我們別有 所激,見解當然會另有所偏。假使我們說:“人類是不拘日夜,不問寒暑,發出聲 音的動物。”那又何妨?

  禽囀於春,蛩啼於秋,蚊作雷於夏,夜則蟲醒而鳥睡,風雨並不天天有,無來 人犬不吠,不下蛋雞不報。唯有人用語言,用動作,用機械,隨時隨地做出聲音。 就是獨處一室,無與酬答的時候,他可以開留聲機,聽無線電,甚至睡眠時還發出 似雷的鼻息。語言當然不就是聲音,但是在不中聽,不願聽,或者隔著牆壁和距離 聽不真的語言裡,文字都喪失了圭角和輪廓,變成一團忽漲忽縮的喧鬧,跟雞明犬 吠同樣缺乏意義。這就是所謂“人籟”!斷送了睡眠,震斷了思想,培養了神經衰 弱。

  這個世界畢竟是人類主宰管領的。人的聲音勝過一切。聚合了大自然的萬千喉 舌,抵不上兩個人同時說話的喧譁,至少從第三者的耳朵聽來。唐子西的《醉眠》 詩的名句“山靜如太古”,大概指著人類尚未出現的上古時代,否則山上住和尚, 山下來遊客,半山開飯店茶館,決不容許那座山清靜。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 是能和寂靜溶為一片的。風聲濤聲之於寂靜,正如風之於空氣,濤之於海水,是一 是二。每日東方乍白,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會聽到無數禽聲,向早晨打招呼。那 時夜未全消,寂靜還逗留著,來庇廕未找清的睡夢。數不清的麻雀的鳴噪,瑣碎得 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鳥鵲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 子,都一聲兩聲地向寂靜來試鋒口。但是寂靜似乎太厚實了,又似乎太流動了,太 富於彈性了,給禽鳥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滿。雄雞引吭悠揚的報曉,也並未在寂 靜上劃下一道聲跡。慢慢地,我們忘了鳥囀是在破壞寂靜;似乎寂靜已將鳥語吸收 消化,變成一種有聲音的寂靜。此時只要有鄰家小兒的啼哭,樓上睡人的咳嗽,或 牆外早行者的腳步聲,寂靜就像宿霧見了朝陽,破裂分散得乾淨。人籟已起,人事 復始,你休想更有安頓。在更闌身倦,或苦思冥想時,忽聞人籟噪雜,最博愛的人 道主義者,也許有時殺心頓起,恨不能滅口以博耳根清靜。禽獸風濤等一切天籟能 和寂靜相安相得,善於體物的古詩人早已悟到。《詩經》:“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下文就說明“有聞無聲”;可見馬嘶而無人喊,不會產生喧鬧。《顏氏家訓》 也指出王籍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就是“有聞無聲的”感覺;蟲鳥鳴 噪,反添靜境。雪萊詩《贈珍尼——一個回憶》To Jane--A Recollection裡, 描寫啄木鳥,也說鳥啄山更幽。柯律立治Coleridge《風瑟》詩Eolian Harp雲 :“海聲遠且幽,似告我以靜。”假使這個海是人海,詩人非耳聾頭痛不可。所以 我們常把“鴉鳴雀噪”來比人聲喧譁,還是對人類存三分迴護的曲筆。常將一群婦 女的說笑聲比於“鶯啼燕語”,那簡直是對於禽類的悔辱了。

  寂靜並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所以但丁說,在地獄裡,連太 陽都是靜悄悄的Dove il sol tace。寂靜可以說是聽覺方面的透明狀態,正好像 空明可以說是視覺方面的寂穆。寂穆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使道德家聽 見了良心的微語Still small voice,使詩人們聽見了暮色移動的潛息或青草萌芽 的幽響。你愈聽得見喧鬧,你愈聽不清聲音。唯其人類如此善鬧,所以人類相聚而 寂不作聲,反欠自然。例如開會前的五分鐘靜默,又如親人好友,久別重逢,執手 無言。這種寂靜像懷著胎,充滿了未發出的聲音的隱動。

  人籟還有可怕的一點。車馬雖喧,跟你在一條水平線上,只在你周圍鬧。惟有 人會對準了你頭腦,在你頂上鬧--譬如說,你住樓下,有人住樓上。不講別的, 只是腳步聲一項,已夠教你感到像《紅樓夢》裡的趙姨娘,有人在踹你的頭。每到 忍無可忍,你會發兩個巨集願。一願住在樓下的自己變成《山海經》所謂“刑天之民 ”,頭腦生在胸膛下面,不致首當其衝,受樓上皮鞋的踐踏。二願住在樓上的人變 像基督教的“安琪兒”或天使,身體生到腰部而止,背生兩翼,不用腿腳走路。你 存心真好,你不願意樓上人像孫臏那樣受刖足的痛苦,雖然他何嘗顧到你的頭腦, 顧到你是羅登巴煦所謂“給喧鬧損傷了的靈魂”?

  鬧與熱,靜與冷,都有連帶關係;所以在陰慘的地獄裡,太陽也給人以寂寥之 感。人聲喧雜,冷屋會變成熱鍋,使人通身煩躁。叔本華《哲學小品》Parerga u nd Paralipomena第二百七十八節中說,思想家應當耳聾,大有道理。因為耳朵不 聾,必聞聲音,聲音熱鬧,頭腦就很難保持冷靜,思想不會公平,只能把偏見來代 替。那時候,你忘掉了你自己也是會鬧的動物,你也曾踹過樓下人的頭,也曾嚷嚷 以致隔壁的人不能思想和睡眠,你更顧不得旁人在說你偏見太深,你又添了一種偏 見,又在人生邊上注了一筆。

  :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裡坐不住,就從門裡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裡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晒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裡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裡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裡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裡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裡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於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麼?他又說:“夏月虛閒,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隻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慾望,窗子許我們佔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裡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於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A Quoi r vent les jeunes filles那首詩劇裡,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mat riel poux,但是理想的愛人id al,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總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託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見,還得寒喧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那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接痛快?好像學問的捷徑,在乎書背後的引得,若從前面正文看起,反見得愈遠了。這當然只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還講什麼門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種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鳥巢獸窟,準備人回來過夜的,把門關上,算是保護。但是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裡因此增添了意義,不只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掛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裡,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訓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裡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人對於男子的勝利,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佔領,誰知道來佔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佔領去了!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我,餓了就要吃,渴了就該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衝進來,也許像德昆希《論謀殺後聞打門聲》On the knocking at the Gate in the Macheth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郵差每天打門的聲音,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訊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只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面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釋名》說:“窗,聰也;於內窺外,為聰明也”正跟凱羅Gottfriend 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歷歷。”同樣地只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梅特林克戲劇裡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裡上升到嘴邊。我們跟帶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Eckerm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帶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裡面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面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只要看窗裡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裡看出他的心思。關窗的作用等於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係,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並不能給予你什麼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只有睡覺,閉了眼向夢裡尋去,於是你起來先關了窗。因為只是春天,還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鎮天鎮夜不關的。

  :吃飯

  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並不在女人。這種主權旁移,包含著一個轉了彎的、不甚樸素的人生觀。辯味而不是充飢,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後或最高的裁判。不過,我們仍然把享受掩飾為需要,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好比我們研究哲學或藝術,總說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樣。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於拋棄。柏拉圖在《理想國》裡把國家分成三等人,相當於靈魂的三個成份;飢渴吃喝是靈魂裡最低賤的成份,等於政治組織裡的平民或民眾。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樣來敷衍民眾,把自己的野心裝點成民眾的意志和福利;請客上館子去吃菜,還頂著吃飯的名義,這正是舌頭對肚子的籍口,彷佛說:“你別抱怨,這有你的份!你享著名,我替你出力去幹,還虧了你什麼?”其實呢,天知道——更有餓癟的肚子知道——若專為充腸填腹起見,樹皮草根跟雞鴨魚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區區消化排洩的生理過程裡還需要那麼多的政治作用。

  古羅馬詩人波西藹斯Persius曾慨嘆說,肚子發展了人的天才,傳授人以技術Magister artisingeni que largitor venter。這個意思經拉柏萊發揮得淋漓盡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讚美肚子的一章,尊為人類的真主宰、各種學問和職業的創始和提倡者,鳥飛,獸走,魚遊,蟲爬,以及一切有生之類的一切活動,也都是為了腸胃。人類所有的創造和活動包括寫文章在內,不僅表示頭腦的充實,並且證明腸胃的空虛。飽滿的肚子最沒用,那時候的頭腦,迷迷糊糊,只配作痴夢;咱們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飯睡中覺,就是有力的證據。我們通常把飢餓看得太低了,只說它產生了乞丐,盜賊,娼妓一類的東西,忘記了它也啟發過思想、技巧,還有“有飯大家吃”的政治和經濟理論。德國古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讚美詩,把上帝比作“一個偉大的廚師傅der gross Speisemeister”,做飯給全人類吃,還不免帶些宗教的稚氣。弄飯給我們吃的人,決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翁。這樣的上帝,不做也罷。只有為他弄了飯來給他吃的人,才支配著我們的行動。譬如一家之主,並不是掙錢養家的父親,倒是那些乳臭未乾、安坐著吃飯的孩子;這一點,當然做孩子時不會悟到,而父親們也決不甘承認的。拉柏萊的話似乎較有道理。試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們把茶飯來向它祭獻,它還不是上帝是什麼?但是它畢竟是個下流不上臺面的東西,一味容納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賞。人生就因此複雜了起來。一方面是有了腸胃而要飯去充實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飯而要胃口來吃的人。第一種人生觀可以說是吃飯的;第二種不妨喚作吃菜的。第一種人工作、生產、創造,來換飯吃。第二種人利用第一種人活動的結果,來健脾開胃,幫助吃飯而增進食量。所以吃飯時要有音樂,還不夠,就有“佳人”、“麗人”之類來勸酒;文雅點就開什麼銷寒會、銷夏會,在席上傳觀法書名畫;甚至賞花遊山,把自然名勝來下飯。吃的菜不用說盡量講究。有這樣優裕的物質環境,舌頭像身體一般,本來是極隨便的,此時也會有貞操和氣節了;許多從前慣吃的東西,現在吃了彷佛玷汙清白,決不肯再進口。精細到這種田地,似乎應當少吃,實則反而多吃。假使讓肚子作主,吃飽就完事,還不失分寸。舌頭揀精揀肥,貪嘴不顧性命,結果是肚子倒黴受累,只好忌嘴,舌頭也只能像李逵所說“淡出鳥來”。這誠然是它饞得忘了本的報應!如此看來,吃菜的人生觀似乎欠妥。

  不過,可口好吃的菜還是值得讚美的。這個世界給人弄得混亂顛倒,到處是磨擦衝突,只有兩件最和諧的事物總算是人造的:音樂和烹調。一碗好菜彷佛一隻樂曲,也是一種一貫的多元,調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濟,變作可分而不可離的綜合。最粗淺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鴨和甜醬,或如西菜裡烤豬肉Roastpork和蘋果泥Apple sauce、滲鰵魚和檸檬片,原來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東西,而偏偏有註定的緣份,像佳人和才子,母豬和癩象,結成了天造地設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屬。到現在,他們親熱得拆也拆不開。在調味裡,也有來伯尼支Leibniz的哲學所謂“前定的調和”Harmonia praestabilita,同時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協,譬如胡椒和煮蝦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樂裡,商角不相協,徵羽不相配。音樂的道理可通於烹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論語》上記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雖然在《鄉黨》一章裡頗講究燒菜,還未得吃道三昧,在兩種和諧裡,偏向音樂。譬如《中庸》講身心修養,只說“發而中節謂之和”,養成音樂化的人格,真是聽樂而不知肉味人的話。照我們的意見,完美的人格,“一以貫之”的“吾道”,統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和懸為理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追隨孔子,而願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哲學家廚師,在他眼裡,整個人世間好比是做菜的廚房。《呂氏春秋·本味篇》記伊尹以至味說湯那一大段,把最偉大的統治哲學講成惹人垂涎的食譜。這個觀念滲透了中國古代的政治意識,所以自從《尚書·顧命》起,做宰相總比為“和羹調鼎”,老子也說“治國如烹小鮮”。孟子曾贊伊尹為“聖之任者”,柳下惠為“聖之和者”,這裡的文字也許有些錯簡。其實呢,允許人赤條條相對的柳下惠,該算是個放“任”主義者。而伊尹倒當得起“和”字——這個“和”字,當然還帶些下廚上灶、調和五味的涵意。

  吃飯還有許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聯絡感情、談生意經等等,那就是“請吃飯”了。社交的吃飯種類雖然複雜,性質極為簡單。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這便是慈善救濟,算不上交際了。至於請飯時客人數目的多少,男女性別的配比,我們改天再談。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鑑》Almanachdes Courmands裡有一節妙文,不可不在此處一提。這八小本名貴希罕的奇書,在研究吃飯之外,也曾討論到請飯的問題。大意說: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後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所以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飯,並且吃好飯,以增進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毀謗。這一番議論,我誠懇地介紹給一切不願彼此成為冤家的朋友,以及願意彼此變為朋友的冤家。至於我本人呢,恭候諸君的邀請,努力奉行豬八戒對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說的話:“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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