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的散文集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22日

  賈平凹是當代中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他的大量作品在海內外產生了廣泛影響。作為著名作家,賈平凹不僅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還結合自己多年文藝創作的寶貴經驗,致力於對文學藝術本身和作家創作理論的探究。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賈平凹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賈平凹的散文一:好大的雪

  早晨起來,匆匆到河邊去,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兒,空落著,連燙煙鍋磕煙留下的殘熱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鐵一樣地生疼。

  有人從河堤上走來,手一直捂著耳朵,四周的白光刺著眼睛,眯眯地睜不開。天把石頭當真凍硬了,瞅著一個小石塊踢一腳,石塊沒有遠去,腳被彈了回來,痛得“哎喲”一聲,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兒依然,柳樹上,卻不再悠悠晃動,橫了身子,被凍固在河裡。船伕沒有出艙,吹著他的簫管,若續若斷,似乎不時就被凍滯了。或者嘴脣不再軟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煙長上來,細而端。什麼時候,火堆不見了,冰面上出現一個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來。

  一隻狗,白茸茸的毛團兒,從冰層上跑過對岸,又跑回來,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黃的。後來就站在河邊被砸開的一塊冰前,冰裡封凍了一條小魚,一個生命的標本。狗便驚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駛過來一輛拉車。套轅的是頭毛驢,樣子很調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長長的一層毛。主人坐在車上,脖子深深地縮在衣領裡,不動也不響,一任毛驢跑著。落著厚霜的路上,驢蹄叩著,幹而脆地響,鼻孔裡噴出的熱氣,向後飄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掛在長毛上。

  有拾糞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鏟子撿驢糞,驢糞卻凍住了。他立在那裡,無聲地笑笑,做出長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裡掃樹葉,一個沙窩一堆葉子,全都塗著霜,很容易抓起來。掃葉人手已經僵硬,偶爾被樹枝碰了,就伸著手指在嘴邊,笑不出來,哭不出來,一副不能言傳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轉兒。

  最安靜的,是天上的一朵雲,和雲下的那棵老樹。

  吃過早飯,雪又下起來了。沒有風,雪落得很輕,很勻,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虛虛地積起來,什麼都掩蓋了。天和地之間,已經沒有了空間。

  只有村口的井,沒有被埋住,遠遠看見往上噴著蒸氣。小媳婦們都喜歡來井邊洗蘿蔔,手泡在水裡,不忍提出來。

  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腫腫,手上也戴上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搖紡車。貓不再去戀愛了,蜷在身邊,頭尾相接,趕也趕不走。孩子們卻醒得早,扒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層水汽,擦開一塊,看見院裡的電線,差不多指頭粗了:

  “奶奶,電線腫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說。

  “那你在紡雪嗎,線穗子也腫了。”

  他們就跑到屋外去,張著嘴,讓雪花落進去,但那雪還未到嘴裡,就總是化了。他們不怕冷,尤其是孩子,互相抓著雪,丟在脖子裡,大呼大叫。

  一聲槍響,四野一個重重的驚悸,陰崖上的冰錐震掉了幾個,嘩啦啦地在溝底碎了,一隻金黃色的狐狸倒在雪地裡,殷紅的血濺出一個扇形。冬天的狐皮質量好,正是村裡年輕人捕獵的時候。

  麥苗在厚厚的雪下,葉子沒有長大,也沒有死去,根鬚隨著地氣往下掘進。幾個老態龍鍾的農民站在地邊,用手抓住雪,捏個糰子,說:“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熱,五穀就不結了。”他們笑著,叫嚷著回去煨燒酒喝了。

  雪還在下著,好大的雪。

  一個人在雪地裡默默地走著,觀賞著冬景。前腳踏出一個腳印,後腳離起,腳印又被雪抹去。前無去者,後無來人,他覺得有些超塵,想起一首詩,又道不出來。

  “你在幹什麼”一個聲音。

  他回過頭來,一棵樹下靠著一個雪樁。他嚇了一跳,那雪樁動起來,雪從身上落下去,像脫落掉的鏽斑,是一個人。

  “我在做詩。”他說。

  “你就是一首詩。”那個人說。

  “你在幹什麼”

  “看綠。”

  “綠在哪兒”

  “綠在樹杈上。”

  樹上早沒有了葉子,一群小鳥棲在枝上,一動不動,是一樹會唱的綠葉。

  “還看到什麼嗎”

  “太陽,太陽的紅光。”“下雪天沒有太陽的。”

  “太陽難道會封凍嗎?瞧你的臉,多紅;太陽的光看不見了,卻紅了你的臉。”

  他叫起來了:

  “你這麼喜歡冬天!”

  “冬天是莊嚴的,靜穆的,使每個人去沉思,而不再輕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個句號。”

  “不,是分號。”

  “可惜冬天的白色那麼單調……”

  “哪裡!白是一切色的最豐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裡,生命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後退。”

  “啊,冬天是個衛生日子啊!”

  “是的,是在做分娩前準備的偉大的孕婦。”

  “孕婦!”

  “不是孕育著春天嗎?”

  說完,兩個人默默地笑了。

  兩個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觀賞冬景,卻也成為冬景裡的奇景。

  賈平凹的散文二:《奕人》

  在中國,十有六七的人識得棋理,隨便於何時何地,偷得一閒,就人列對方,漢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帥,車馬衝鋒陷陣,小小棋盤之上,人皆成為符號,一場廝殺就開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罷了,而十有三四者為棋迷。一日不下癮發,二日不下手癢,三日不下肉酒無味,四五日不下則坐臥不寧。所以以單位組織的比賽專案最多,以個人名義邀請的更多。還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會友,夜半三更輾轉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門的。於是被訪者披衣而起,挑燈夜戰。若那家婦人賢惠,便可憐得徹夜被噹噹棋子驚動,被騰騰香菸毒霧燻蒸;若是潑悍角色,弈者就到廚房去,或蹴或爬,一邊落子一邊點菸,有將鬍子燒焦了的,有將煙拿反,火紅的菸頭塞***裡的。相傳五十年代初,有一對弈者,因言論反動雙雙劃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淪落天涯。二十四年後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見,相見就對弈一個通宵。

  對弈者也還罷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觀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遠窄小的西寧、拉薩,夜一降臨,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燈杆下必有一攤一攤圍觀下棋的。他們是些有家不歸之人,親善妻子兒女不如親善棋盤棋子,借公家的不掏電費的路燈,借夜晚不扣工資的時間,大擺擂臺。圍觀的一律伸長脖子***所以中國長脖子的人多!***,雙目圓睜,嘶聲叫嚷著自己的見解。弈者每走一步妙著,銳聲叫好,若一步走壞,懊喪連天,都企圖垂簾聽政。但往往弈者仰頭看看,看見的都是長脖頸上的大喉結,沒有不上下活動的,大小紅嘴白牙,皆在開合,唾沫就亂雨飛濺,於是笑笑,堅不聽從。不聽則罵:臭棋!罵臭棋,弈者不應,大將風範,應者則是別的觀弈人,雙方就各持己見,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後變臉失色,口出穢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裡孩子有病,婦人讓去醫院開藥,路過棋攤,心裡說:不看不看,腳卻將至,不禁一眼,恰棋正走到難處,他就開始指點,但指點不被採納反被觀弈者所譏,雙雙打了起來,口鼻出血。結果,醫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

  在鄉下,農人每每在田裡勞作累了,赤腳出來,就於埂頭對弈,那赫赫紅日當頂,頭上各覆荷葉,殺一盤,甲贏乙輸,乙輸了乙不服,甲贏了俗再贏,這棋就殺得一盤未了又復一盤。家中婦人兒女見爹不歸,以為還在辛勞,提飯罐前去三聲四聲喊不動,婦人說:“吃!”男人說:“能吃個球!有馬在守著怎麼吃?!”孩子們最怕爹下棋,贏了會摟在懷裡用胡碴扎臉,輸了則臉面黑封,動輒擂拳頭。以致流傳一個笑話,說是一孩子在家做作業,解釋“孔子曰……而已”,遂去問爹:“而已是什麼?”爹下棋正輸了,一揮手說:“你孃的腳!”孩子就在作業本上寫了:“孔子曰……你孃的腳!”

  不論城市鄉村,常見有一職業性之人,腰帶上吊一棋袋,白髮長鬚,一臉刁鑽古怪,在某處顯眼地方,擺一殘局。擺殘局者,必是高手。來應戰者,走一步兩步若路數不對,設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別下不了臺!”敗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紅指印,設主就抖著滿是紅指印的白布四處張揚,以顯其威。若來者一步兩步對著路數,設主則一手牽了對方到一旁,說:“師傅教我幾手吧!”兩人進酒鋪坐喝,從此結為摯友。

  能與這些設主成摯友的,大致有二種人,一類是小車司機。中國的小車坐的都是官員,官員又不開車,常常開會或會友,一出車門,將車留下,將司機也留下,或許這會開得沒完沒了,或許會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這司機就一直在車上等著,也便就有了時間潛心讀棋書,看棋局了。一類是退休的幹部。在臺上時日子萬般紅火,退休後冷落無比,就從此不飼奸賊貓咪,寵養走狗,喜歡棋道,這棋藝就出奇地長進。

  中國號稱禮義之邦,人們做什麼事都謙謙相讓,你說他好,他偏說“不行”,但偏有兩處撕去虛偽,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飲,李太白的“唯有飲者留其名”沒有不記得的,分明醉如爛泥,口裡還說:“我沒有醉……沒醉……”倒在酒桌下了還是:“沒……醉……醉!”另外就是下棋,從來沒有聽到過誰說自己棋藝不高,言論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簍子唄!”所以老者對少者輸了,會說:“我怎麼去贏小子?!”男的輸了女的,是“男不跟女鬥嘛!”找上門的贏了,主人要說:“你是客人??!”年齡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漢不贏頭三盤呀!”

  象棋屬於國粹,但象棋遠沒圍棋早,圍棋漸漸成為高層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卻貴賤咸宜,老幼咸宜,這似乎是個謎。圍棋是不分名稱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佔位,圍住就行,象棋有帥有車,有相有卒,等級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國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國人太愛政治的緣故兒吧?他們喜歡自己做將做帥,調車調馬,貴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國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則作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詞典上有了“眼觀全域性,胸有韜略”之句。於是也就常有“xx他能當官,讓我去當,比他有強不差!”中國現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於此。古時有清談之士,現在也到處有不幹實事、誇誇其談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觀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經驗:越是觀者多,越不能聽觀者指點;一人是一套路數,或許一人是雕龍大略,三人則主見不一,互相抵消為雕蟲小技了。雖然人們在棋盤上變相過政治之癮,但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他們對實力不如自己的,其勢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讓出你兩個馬吧!”‘我用半邊兵力殺你吧!“若對方不要施捨,則在勝時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貓對鼠的伎倆,又或以吃掉對方所有棋子為快,結果棋盤上僅剩下一個帥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著強手,那便“心理壓力太大”,縮手縮腳,舉棋不定,方寸大亂,失了水準。真懷疑中國足球隊的教練和隊員都是會走象棋的。

  這樣,弈壇上就經常出現怪異現象:大凡大小領導,在本單位棋藝均高。他們也往往產生錯覺,以為真個“拳打少林,腳踢武當”了。當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犢以棋對話,警告頂頭上司,他們的戰法既不用車,也不架炮,專事小卒。小卒雖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衝過河界,勇敢前進,竟直搗對方城池擒了主帥老兒。

  x地便有一單位,春天裡開展棋賽,是一英武青年與幾位領導下盲棋。一間廳子,青年坐其中,領導分四方,青年皓齒明眸,同時以進卒向四位對手攻擊,四位領導皆十分艱難,面色由黑變紅變白,搔首抓耳。青年卻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去倒水沏荼,自己端一杯,又給四位領導各端一杯。冷丁對方叫出一字,他就脫口接應走出一步。結果全勝。這青年這一年當選了單位的人大代表。

  賈平凹的散文三:《我是農民——鄉下五年記憶》

  讀了不到兩年的初中,學校便放了長假。我被劃為了1967的初中畢業生,那時我才14歲,瘦瘦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腦袋的當旋上有一撮高高翹起的毛髮。我總打不過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我能哭,村裡人說我是劉備。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在農民裡又屬於知識青年。但是,當我後來成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走紅於中國文壇,我卻沒有寫過一個字的知青文學作品。在大多數人的概念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裡,有著還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鑼打鼓地來到鄉下當農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卻原本在鄉下,不是來當農民,而是本來就是農民。我讀過許多知青小說,那些城裡的孩子離開了親情、離開了舒適,到鄉下去受許許多多的苦難,應該詛咒,應該傾訴,而且也曾讓我悲傷落淚,但我讀罷了又常常想:他們不應該到鄉下來,我們就該生在鄉下嗎?一樣的瓷片,有的貼在了灶臺上有的貼在了廁所裡,將灶臺上的拿著貼往廁所,灶臺上的呼天搶地,哪裡又能聽到廁所裡的啜泣呢?而我那時是多麼羨慕著從城裡來的知青啊!他們敲鑼打鼓地來,有人領著隊來,他們從事著村裡重要而往往是輕鬆的工作,比如赤腳醫生、代理教師、拖拉機手、記工員、文藝宣傳隊員,他們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糧定額,可以定期回城,帶來收音機、手電筒、萬金油,還有餅乾和水果糖。他們穿軍褲,脖子上掛口罩,有尼龍襪子和帆布褲帶。他們吸引了村裡漂亮的姑娘,姑娘們在首先選擇了他們之後才能輪到來選擇我們。

  從運麥糖開始,我被隊長派了運糞、套牛等農活,每天掙三個工分。那時一個勞動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摺合人民幣是兩角,這就是說,我一天從早到晚的勞動可以賺得六分錢。由於個小,力氣又不大,我總是被罵,他們罵人都非常難聽,還算運氣好,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隊長是分配了我和婦女一塊勞動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隊東街村的社員了,我已經能閉著眼睛說出我們村的土地在前河灘是多少畝水田,西河灘是多少新修地;東是多少畝旱田,西又有多少畝梯田。我愛土地,愛土地上的每一株莊稼苗……

  在貧困的環境裡,我學會了自私,因為一分錢,一根柴火,一把糧食,對於生命是多麼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這樣受窮一輩子,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從這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

  上面幾次來招工,由於沒人說情更沒禮送,我一次次被刷下來;

  徵兵時,開始是公社武裝部沒熟人送不上禮,而第二年,卻因為父親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連名都沒報上!

  難道就這樣窩一輩子?

  我曾看著劁豬匠幹活想學會閹豬,也曾想過當代理教師——機會終歸來了,我正興奮地等著訊息時,等來的卻是被別人頂替了的結果!

  父親一直認為是他的問題影響了我,看到他“是我誤了娃呀”的愧疚樣,我心如刀剮!

  終於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庫大壩工地!我上大壩一則是想換個地方讓心情輕鬆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戀著的那個“她”也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是單相思/沒有痛苦/可以絕對勇敢/被別人愛著/你不知別人是誰/愛著別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鑰匙/開啟我的單元房間。”

  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

  在初上水庫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沒有見到她,也沒問堂弟她是住在哪兒。我睡不著,順手拿了一本民工的書——幾年後讀大學時我才知道這本沒封面也沒封底的書叫《白洋澱紀事》——我讀了十幾頁,突然覺得被窩那邊涼颼颼,似乎還有什麼在動,用腳一挑被子,天呀,是一條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揮部,開始了寫標語和辦戰報的工作。在指揮部,一天可以記八分工,近乎我在村裡勞動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還可以拿到每月兩元錢的補貼!如此的好事降臨於我,我一個人跑到河灘的一處深水潭裡去游泳,脫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發誓要保住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定要讓指揮部的所有領導滿意我,長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灘,晚飯後並沒有人來 這裡,但偏偏我暗戀著的人出現了。我正從水裡鑽出腦袋,就看見了她從遠處走過來,我啊了一聲,立即潛下水去,因為我是赤身裸體的。當她已經走過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後面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過來,說:“聽說你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你到指揮部去了?!”我說:“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變了出來的目的,領我返回了她們的宿舍。我們一進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經不起這麼多女子的目光,一時窘得耳臉通紅,耳臉一紅,她們就懷疑上我了,目光頓時異樣。她說:“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說:“是嗎!這麼小的叔?”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於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了一會水,就爬上被村人稱為光棍樓的魁星樓,沒多久便呼呼睡著了,但一個鳥兒老在樓臺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她一邊打著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那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登直著,臀部呈現成一顆大的蜜水桃。似乎她也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我的心裡“錚”地響了一下。我確實聽到了我的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伏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來,對她臉上的那顆麻子也覺耐看,常常就想見她,見了她就愉快***雖然她不姓賈,但卻往我喊叔***!從此我開始了愉快而苦惱的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堰上往小河裡看,村裡出工的人正從河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並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會有使不完的勁。若是人群裡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灰不沓沓,與誰也不說話,只覺得身子乏,打哈欠。生產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後,謀的是能經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幽幽的,僅堂屋裡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去,再走過來,希望她能從院門裡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左側的廁所裡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牆,姑嫂倆就隔了土牆說話,我賊一樣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裡,我悔恨自己怯弱,發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只是兜圈兒,眼看著兜圈兒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鹽不淡的話。……有一次,和村裡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著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爬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嘴變成***的。

  一個晚上,生產隊加班翻地,歇夥時在地頭燃了一堆篝火,大家圍上去聽三娃說古今,她原來和幾個婦女去別處方便了,回來見這邊熱鬧,說:“我也要聽!”偏就挨著我和另一個人中間往裡插,像插楔子插坐進來了。我雙手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卻去感受她,半個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躍起來,跳得別兒別兒響。後來聽說山外來了個後生找她提親,果然就是了,她來問過我,我硬硬地說那是你的事!而心裡卻恨起那個山外人來。

  我到水庫工地不久,她便與一個軍人訂了婚,我恨呀!氣呀!恨我是農民,氣我沒參上軍,更恨我一直沒與她說破我的心思。

  後來母親為我託人說過幾門親事,沒成,倒是指揮部的福印為我介紹了一個物件,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見田×,心裡也不踏實,雖然我早就見過她,而且遠不止一次兩次。我照福印說的地方走去,只見那兒有屋大的石頭和一棵從石堰上斜長過來的柿樹,但沒有人影。我立了一會,才要轉身走開,大石後閃出一個人來,是田×。她說:“你不守時,福印說你要在這兒見我,我來你卻不在!”我走過去,說:“我不是要見你,他說讓我到這兒來……”她說:“你不承擔責任,那好,算 我在這兒約你!”……她說:“咱就敲開窗子說明話吧,福印讓你來說什麼呀?”我說:“……福印說你願意?”我說這話時聲音發顫,她說你冷?說了好多話,我有些自卑,末了我還是說:“你願意嗎?”她說:“你呢?”我說:“我是農民,我父親還有歷史問題,我恐怕一輩子窩在農村了,這你想好。”她說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談戀愛,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戀愛是從黑夜開始的,又凍壞了我的腳,也凍壞了她的腳。數年後,當我們解除了我們的戀愛關係,我就覺得那一晚選擇的地方不好,我現在想想,我的第一次戀愛是冷愛。雖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雙方父母都認可了,我們還訂了婚,田喊我爸媽做爸、媽,一年後,仍然分了手。

  二十年後我才明白,憂傷和煩惱是在我離開棣花的那一時起就伴隨我了。我沒有擺脫掉苦難,人生的苦難是永遠和生命相關的,而回想起在鄉下的日子,日子變得是那麼透明和快樂。

  1993年,我剛剛出版了我的長篇《廢都》,我領著我的女兒到渭北塬上,在一大片犁過的又剛剛下了一場雨的田地裡走,腳下是那麼柔軟,地面上新生了各種野菜,我聞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問女兒:你聞到了清香嗎?女兒說沒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彎腰挖起一撮泥上塞在嘴裡嚼起來,女兒大驚失色,她說:“爸,你怎麼吃土?”我說:“爸想起當年在鄉下的事了,這土多香啊!”女兒回家後對妻子說: “我爸真髒,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麵條,那面上兩個黃燦燦的荷包蛋。

  那天,為招不了工又參不了軍而一直沉悶的我,突然聽到了當民兵連長的堂兄帶來的好訊息:小學校一個女教師去生孩子,要一個代理教師。堂兄說他推薦了我,歡喜得母親給他煮了一碗麵,還加了兩隻煎雞蛋!而結果,當我徹夜不眠,翹首以盼,並對教書如何講課如何用凳子墊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寫字想象過無數遍後,堂兄卻罵咧咧地來說:平娃字好,學習好,我推薦了他當代理教師,大隊也有一個幹部推薦了別人,可那娃學習不好,舉手時一直定不下來,就在堂兄轉身出去尿完尿泡回來,大隊的幾個人已表決了那個幹部推薦的娃!

  這是怎麼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個同學,他穿戴整齊,我說:“相親啊?”他說:“地質隊招工我招上了,這是報到去!”一個鼻涕蟲,才讀過半年的初中啊,我心裡恨恨地,剛好看見一對交配的狗在不遠處,我惡狠狠地就揀了土塊揚過去,並粗暴地罵了一句粗話……

  後來我上了水庫大壩工地,在指揮部辦了戰報,當時出於充實版面目的而寫的詩,客觀上開始了我的創作生涯。

  現在,我已不是那個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農民賈李平了,也沒人叫我平娃,我從農民變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卻成了一堆數字:

  賈平凹,男,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鄉人,生於1952年農曆2月21日,屬龍相,身高1.65米,體重62公斤,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分配於陝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學編輯,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聯供職。單位***710069,地址蓮湖巷2號,電話***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學6—3—407,***710003,電話是***029***8302328,在住宿樓我是407,住院護士發藥,我是348,在單位我是001,電話局催交電話費時我是8302328,去機場安檢處,我是610103530221121。猶如商店裡出售的那些飲料,包裝盒上就寫滿了各種成份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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