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責己與責人的道德要求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21日

[內容摘要] 儒家很早就提出了責己的要求。孔子認為,嚴己寬人,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寬容大度,這樣的人才可以遠離怨恨!聖賢區別於普通人的重要一點就是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責己的前提是不斷反省與自檢。看到別人的優點,應該努力學習;看到別人的缺陷,則應該反思: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著同樣的毛病。君子應該慎重對待別人的過失、隱私和舊惡,不輕易揭別人的傷疤。但儒家又並沒有放棄對別人的批評與指責,甚至還認為,只要是出於善良動機的批評與指責都將有利於別人改正自己的錯誤。對待別人,應該儘量在其所犯的錯誤中發現優點和長處;而對待自己,則應該努力在取得的成績中尋找缺點與不足。但君子責人也應該講究方式方法。為懇求對方改過向善,君子總能夠友愛地進行批評與指正。君子責人絕不能走到刻薄而讓人傷心、怨恨的地步,而應該首先考慮到別人的承受能力。一旦超出了別人的承受能力,則難以達到勸善的目的,甚至還會適得其反。同樣,引導人向善,也應該因材施教,有所針對,而不能要求過高,超出了他的力行範圍。儒家還提倡一種不責而責、無言而勸人進善的美德。自己具備了某種品格,卻並不因此而苛求於別人;自己身上沒有的毛病,也不批評別人身上的毛病,這也是一種不言而善的美德。

[關 鍵 詞] 儒家  責己  責人  道德

儒家的忠恕之道是一種處理如何正確對待自己、要求自己,如何對待別人、寬容別人的倫理哲學。 “忠”,作為主體向內的求仁進路,要求人們凡是自己所欲、所立、所達的,都應該努力使別人也能夠獲得滿足。當自己處於先進、優勢境遇的時候,我們究竟應該帶著什麼樣的心態去對待別人呢?儒家要求人們,自己好了,也願意看到別人也好;自己掌握的才能,最好別人也能夠掌握,而不是恃才傲物、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人應該以自我的心情為出發點,想別人之所想,急別人之所急,憂別人之所憂,主動而積極地關心別人、愛護別人、幫助別人,而不應該只為自己打算,絲毫不顧及別人的存在。儒家的“恕”,作為主體向外的達仁進路,則要求人們“己不所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衛靈公》)。從為仁過程的行為限制方面看,凡不是自己所欲、所立、所達的,也不應該硬加給別人。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強加於別人,非仁者所為,而無異於將自家的垃圾倒在鄰居的家門口。在孔子看來,能夠做到“己不所欲、勿施於人”的人,就可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了,即帶著這樣的態度與別人相處,無論在內,還是在外,都不會招致什麼怨言和仇恨。所以,按照忠恕之道行事、做人,不僅能夠有效約束自我而寬忍他者,而且也能夠有效促進人際和諧。而忠恕之道的進一步展開,則必須涉及人為什麼要責己、如何責己、何以責人、如何處理好責己與責人之間的關係問題。

一、責己為先

在道德學意義上,儒家強調忠,並不意味著可以放縱自己;強調恕,也並不意味著可以縱容別人。責己與責人是忠恕之道的應有內容。儒家思想史上,很早就提出了責己的要求。《尚書·商書·伊訓》中,商湯的輔相伊尹對太甲說:“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以至於有萬邦。”[①]先王成湯與別人交往,從不求全責備,但卻能夠始終嚴格約束自己,總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做得不好,所以他最終才成為一個擁有天下萬方的天子。《論語·衛靈公》中,孔子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嚴己寬人,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寬容大度,這樣的人才可以遠離怨恨!盡忠、行恕的物件不能混淆。北宋宰相範純仁之為人,“性夷易寬簡,不以聲色加人”,在教育自家子弟時說:“吾平生所學,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盡。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親睦宗族,未嘗須臾離此也。”忠恕之道普適人間萬事,受用終生。他經常告誡子孫:“人雖至愚,責人則明;雖有聰明,恕己則昏。苟能以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聖賢地位也。”[②]善於指責別人而短於批評自己是人的本能特性,儒家的修身理想就是要改造人的這一本能特性,通過教化而確立起不朽的人道尊嚴,強調聖賢區別於普通人的重要之處就在於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而責己的前提則是不斷的反省與自檢。《論語·里仁》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看到別人的優點,應該努力學習;看到別人的缺陷,則應該反思一下: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著同樣的毛病。只有善於自省的人,才能夠進行自我批評,然後才有資格批評別人。《孟子·離婁下》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別人對我蠻橫無禮,我仍然應該反思自己:他怎麼會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呢?肯定是我還有哪裡做得不夠好。自反是修身之本,是求仁進德最重要的方法和路徑。

《荀子·勸學》說:“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③]每天都能夠多次地反思自己身上的過錯與缺點,則思想認識上就很清楚,行為上也沒什麼過失了。張載在《正蒙·中正》中說:“過雖在人,如在己,不忘自訟。”[④]雖然錯在別人,但君子卻還應該進行嚴厲的自省與自責。“以責人之心責己,則盡道。”用指責別人的態度對待自己,就能夠窮盡仁道了。

呂坤在《呻吟語·省察》中說:“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人一高興,或者,一憤怒、心志一鬆懈、行為一放肆,馬上就犯錯誤。每當這一時候如果能夠反省一下自己,檢討一下自己,則一定能避免許多過失的發生。“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⑤]所以人在高興的時候、憤怒的時候、心志鬆懈的時候、行為放肆的時候,都應該好好問一問自己:我的言行舉止是否已經背離了通常的道德規範?

洪應明的《菜根譚》要求人們做到,“我有功於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於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⑥]對待別人,要念念不忘其恩情,而對待自己則應該時時反省過錯。只有這樣,人才能夠獲得進步,德性水平才能夠有所提高。“人之過誤宜恕,而在己則不可恕;己之困辱當忍,而在人則不可忍。”[⑦]對別人身上的毛病要儘量寬恕,對自己身上的缺點則刻不容緩地予以糾正;自己受到侮辱,似乎還可以忍耐,而當別人陷入窮困的時候,則應該努力幫助解脫。

《呻吟語·反己》說:“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過多,更有長進。”認識到別人都有可學習的長處,看到自己身上還存在著許多缺點,說明你的修養已達到很高的境界了。“只竟夕點檢,今日說得幾句話,關係身心;行得幾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自恍然獨覺矣!”晚上睡覺時,最好能夠徹夜反省自己:今天我的哪些言行舉止有益於身心健康、世道風氣。這樣不斷反省,就會對自己的過失感到慚愧、後悔,從而能夠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而不會走向錯誤的邊緣。“人人自責自盡,不直四海無爭,彌宇宙間皆太和之氣矣!擔當處,都要個自強不息之心;受用處,都要個有餘不盡之意。 ”[⑧]每個人都能夠自我督察,反思內省,則天下沒有紛爭,宇宙則充滿和順氣息。對於自己所承擔的事情,應該自強不息,努力完成;而對於自己所能夠享受的服務,則應該留有餘地,適可而止。南宋袁採的《袁氏世範·處己》說:“人之處事,能常悔往事之非,常悔前言之失,常悔往年之未有知識,其賢德之進,所謂長日加益,而人不自知也。”悔恨勝於趾高氣揚的得意,悔恨是進步的表現。因為在悔恨中,人們已經認識自己的錯誤所在了。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做到每天都有所後悔,則必然大有長進。而悔恨又落實在自反上。能夠自反的人,他的德性也必然在不自不覺中與日俱增。

二、稱人之善

在責己與責人之間,儒家內部也有分別,有的人要求只責己而不責人,有的人則強調應該多責己而少責人;有的人主張可以指責別人,有的人則不願意指責別人。但從總體傾向上看,多數儒家學者都堅持,儘量稱賞別人的優點與好處,而不願意多指責別人的錯誤和缺點。即便在孔子那裡,責人與否也有立場變化。《論語·顏淵》中,孔子說:“攻其惡,無攻人之惡”。君子只善於攻擊自己的過失,而不攻擊別人的過失。但在《論語·衛靈公》中,孔子又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 ”,奉勸人們不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去要求別人,但孔子並沒有說不應該指責別人,只是相對於責己而言,應該儘量少地、溫和地批評別人。儒家並沒有放棄對別人的批評與指責,甚至還認為,只要是出於善良動機的批評與指責都將有利於別人改正自己的錯誤。

但《禮記·坊記》似乎就不主張責人,而只強調責己,更願意把善事、好事讓給別人,而把過失、錯誤留給自己。“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不爭。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又,“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讓善。”“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則民作忠。”“善則稱親,過則稱己,則民作孝。”[⑨]有好事就歸功於別人,有過錯就歸咎於自己,這樣人們就不會爭執,怨仇就會日益減少,人們就會對君王懷有忠的態度,對父母親長也能夠盡到孝心。洪應明在《菜根譚》中指出:“不責人小過,不發人陰私,不念人舊惡,三者可以養德,亦可以遠害。”[⑩]君子應該慎重對待別人的過失、隱私和舊惡,從不輕易去揭別人的傷疤與痛楚。

呂坤在《呻吟語·補遺》中說:“稱人一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稱人一惡,我有一惡,又何毀焉?”[11]稱賞別人的優點,於是我也就積了一點美德,所以又何必嫉妒別人的優點呢?!宣傳別人的缺點,也就等於增加了自己的一份惡行,所以我又何必詆譭別人的缺點呢?!於是,君子似乎應該儘量稱賞別人,學會表揚別人,鼓勵別人。同樣,賈木齋在《弟子規》中也奉勸人們:“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揚人惡,即是惡。疾之甚,禍且作。”君子只道人善,而背後說人壞話、傳人之非的人,自己也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與人交往,常常會禍從口出,所以說話一定要慎之又慎,少說為佳,完全有必要保持有限度的沉默,免開尊口一定少惹是非。

呂坤說:“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是什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12]有的人,平時沒有事情的時候,還算得上是一個好人,但一旦遇到一點點小問題,馬上就暴露出道德修養上的缺陷。假如遇到更難、更大的問題,誰知道會是怎樣一副嘴臉呢?!所以,不應該輕易嘲笑前人,如果讓你自己處在前人的境遇裡,你未必會比他們做得更好。“事不到手,責人盡易。待君到手時,事事努力,不輕放過,便好。只任嘵嘵責人,他日縱無可嘆恨,今日亦浮薄子也。”[13]沒有遇到事情的時候,指責別人總是非常容易的。等到事情落在自己頭上,如果能夠竭盡全力、認真去做也就罷了。但如果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指責別人,即使將來不後悔痛恨,眼下也已經暴露出輕浮、淺薄、尖刻的大毛病了。所以,君子責己,小人責人。君子反思自己,小人則容易怨天尤人,牢騷滿腹。實際上,在任何時候,怨恨人不如怨恨自己,求人不如求自己。

自古及今,沒有行為上百分之百符合道德的完人、全人,所以就不應該多責備別人。對自己苛刻是應該的,但不能對別人苛刻。《禮記·表記》說:“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14]不能因為自己有某方面的能力與特長就批評別人沒有,也不因為別人不如自己就譏笑他們。強人所難,本身就不人道。羞辱別人的能力與欠缺,無異於刁難和挖苦別人。所以,王通《中說·魏相》說:“君子不責人所不及,不強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15]君子為人,從不抱怨別人能力的欠缺,更不因此而譏諷、嘲笑別人。

三、如何責己與責人

但問題是,如果僅僅強調責己而不責人,那麼,人世間就不會有爭議與爭論,大家都悶在肚子裡,德性真理又將何以產生呢?同時,僅有責己而不責人,別人又怎麼知道並改正自己的錯誤呢?所以,儒家隊伍中,責己又責人的主張,也不無道理。指出並批評別人的錯誤,及時幫助他們改正自己的錯誤,也屬於應當,在可以然的範圍之內。朱熹說:“自有《六經》以來,不曾說:不責人是恕。若《中庸》,也只是說‘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而已,何嘗說不責人?!不成只取我好,別人不好,更不管他?!”[16]千萬不能將恕人之道僅僅理解為不責人的謙謙君子與好好先生。縱容或放任別人犯錯誤,讓其一錯再錯,越陷越深,這顯然已背離了仁道精神,根本不是寬容,也不符合忠恕的原則。

那麼,責己、責人分別用什麼樣的標準呢?《呂氏春秋·離俗覽·舉難》說:“故君子責人則以仁,自責則以義。責人以仁則易足,易足則得人;自責以義則難為非,難為非則行飾;故任天地而有餘。”[17]批評自己應該以義為標準,這樣就很難做出不善的事,自己的行為舉止就會非常謹飭、慎重;而批評別人則應該以仁為胸懷,這樣別人就會很滿意,而取得別人的滿意也就能贏得人心。但人的毛病往往在於,責備別人的時候,什麼道理都知道;而當自我反省、尤其是在實踐操作的時候,則什麼道理都忘記了。《王陽明全集·卷十七·南贛鄉約》說:“人雖至愚,責人則明;雖有聰明,責己則昏。”對別人是一套,對自己則是另外一套。“彼一念而善,即善人矣;毋自恃為良民而不修其身,爾一念而惡,即惡人矣!人之善惡,由於一念之間”[18]。實際上,善惡只在一念慮之間,不把自己的仁心良知修煉好,就開始社會交往,則很容易傷害別人。

洪應明在《菜根譚》中指出:“責人者,原無過於有過之中,則情平;責己者,求有過於無過之內,則德進。”[19]對待別人,應該儘量在其所犯的錯誤中發現優點和長處;而對待自己,則應該努力在取得的成績中尋找缺點與不足。這樣才能夠平和性情,增進德業。清代石成金在《傳家寶》中說:“以愛妻之心愛親,則大孝;以保家之心保國,則盡忠。以責人之心責己,則寡過;以恕己之心恕人,則全交。”[20]大凡人都有愛妻、保家、責人、恕己的心意,如果能夠以這樣的心情去愛親、保國、責己、恕人,那麼,則一定可以盡大孝、盡大忠、少犯錯誤而與人為善。而這恰恰才是君子之所為。

責己的目的在於改過自新。而從方法進路上看,以責人之心責己,則寡過。面對錯誤與過失,人們首先應該採取一種積極、正確、健康的態度。王陽明說:“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21]人都有錯,誰能無過呢?聖賢也是人,只要吃食五穀雜糧,肯定就會有過錯。但相對於普通人,聖賢的一個大不同之處則在於,聖賢犯錯誤,能改正,而普通人則不能。有過錯卻不思悔改,則必然導致更大的過錯。孟子就曾批評過那種有錯不改、將錯就錯的小人,“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孟子·公孫丑下》)。孔子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論語·衛靈公》)賢人顏回曾經犯過錯誤,這非常正常,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從“不貳過 ”(《論語·雍也》),顏回善於發現並及時糾正自己的錯誤,絕不再犯第二次。孔子要求人們“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有過錯,不要羞於改正。改正錯誤一向是需要毅力和勇氣的。《顏元集·顏習齋先生言行錄·捲上·卜言》說:“吾人遷善改過,無論大小,皆須以全副力量赴之。”[22]改正錯誤也需要真心誠意,既然是錯誤,就應該全面徹底糾正過來,不能羞羞答答、手下留情而餘下後遺症。

《朱舜水集·雜著·恕》說:“藏身以恕,終身可行;任情自恕,安肆日偷。均是聖賢之道,一轉移間,遂分‘克念’、‘罔念’之關。學者果能嚴於攻己,又能恕以及物,為仁之道,其在是乎?”[23]用恕道來收斂自身,是一種終身可行的修身方法。用自我寬恕的方式放縱自己的慾望,就會肆無忌憚,苟且偷生。仁道聖德只在轉眼之間就分出“克念”與“罔念”。所謂“克念”是指自我剋制的念頭,而所謂“罔念”則是指不正直、不正當的念頭。修習仁道的人應該既嚴格要求自己,近乎攻擊、責難自己;而又能夠對他人、別物予以寬恕。

責己的要害在於對人心慾望的制服。儒家首先要求制欲,即限制和約束自己的本能衝動和原始慾望。儒家承認並允許人有慾望,朱熹說:“飲食男女,固出於性”,但“性之不止於食色,其有以察之矣!”[24]所以並不主張絕欲、滅欲,而強調以道德理性和仁心自覺引導本能、約束慾望。“人慾也未便是不好,謂之危者,危險,欲墮、未墮之間,若無道心以御之,則一向入於邪惡,又不止於危也。”[25]欲的存在始終是具有正當性的,它能夠維持人自身的生命延續。凡是屬於正常的生理需要,都應該得到滿足。肉體存在也是合理的,人不可能消滅自己。但如果只滿足於此,則與動物沒有任何差別。人之為人還有更深層的內容。人有禮、有義,人還需要在人際之間成就出自己的價值。所以必須積極涵養,使情慾合理、有則;有序引導,而不使亂髮。儒家修身的重要目的就在於自覺培育道德理性,約束人的動物性,而使自己的本能慾望能夠聽命於道德自覺。

《菜根譚》說:“無風月花柳,不成造化;無情慾嗜好,不成心體。只以我轉物,不以物役我,則嗜慾莫非天機,塵情即是理境矣!”[26]飲食男女是人的情慾本能,不可滅絕,屬於人的動物性內容,支撐著人的肉體生存。但人之為人又必須對之進行有效的控制與調節,而不能反被其左右,而陷入純粹的物性存在。人生一世,能夠融天理與人慾為一體。即情即性,即性即情是人之為人的最高境界。“己之情慾不可縱,當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慾不可拂,當用順之之法以調之,其道只在一‘恕’字。”[27]情雖非理,欲雖不禮,但均可以被教化、改造而趨近於理、禮,進而納入正常、人性的軌道。不同於佛家,儒家承認並許可情慾的存在,但始終強調應當對之實行必要的限制與調節,不可縱任、放肆而敗壞禮法綱紀。而限制與調節的長效手段則在於始終保持一顆警惕的心,“耳目見聞為外賊,情慾意識為內賊。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獨坐中堂,賊便化為家人矣!”[28]人如果永遠處於高度的道德自覺境地,則百害不侵。

所以,儒家又始終強調以理正欲、以理克欲。實際上,理與欲並不對立,理可以與欲水乳交融,理的發生本身就被於所推動,因而也是欲的產物。儒家實踐的工夫強調守誠、持敬,發明本心,培養正氣,用道德理性對自然情慾進行自我認識、自我辨析,以達到自我調控、自我監督的目的。正欲、克欲只是以天理壓制那些非分的慾望。而最終則達到以理制欲、以理節慾的境界。儒家在天理的指導下,使人慾獲得合理的滿足。沒有人慾也不行,關鍵是在天理與人慾之間尋求一個合理的張力。

實際上,儒家責己、克己的觀念並不應該直接導致天理、人慾的截然對立。這從儒家內部對只任於天理而滅絕人慾的批判中可以獲得證明。戴震常以對天理、人慾對立的竭力批判而著稱。《孟子字義疏證·理》說:“天理者,節其欲而不窮人慾也。是故欲不可窮,非不可有;有而節之,使無過情,無不及情,可謂之非天理乎?”[29]但又反對一味的縱慾放蕩。“若任其自然而流於失,轉喪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30]道德理性是自然慾望之中的必然之則,以理制欲,並不是消滅慾望,而是在理的統攝下,達情遂欲,使人的慾望都獲得正當、合理、充分的滿足。於是,理欲之間則應該始終維持這樣一個張力:“節而不過,則依乎天理;非以天理為正,人慾為邪也。”[31]

四、不責而責

責人是必要的,但君子責人也應該講究方法。孔子說:“朋友切切、偲偲”(《論語·子路》)。為懇求對方改過向善,君子總能夠友愛地進行批評與指正。道德真理面前,朋友之間既要有所切磋,而又能和悅相處。韓愈在《原毀》中指出:“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32]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這樣就不會使自己鬆懈散漫,麻痺大意了;對別人的要求則應該相對寬鬆,這樣就能夠與人為善,和諧交往。石成金在《傳家寶》一書中說:“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過高,當令其可從。”指出別人的缺點,攻擊別人的錯誤,應該首先考慮一下別人的承受能力。一旦超出了別人的承受能力,則難以達到勸善的目的,甚至還會適得其反。同樣,引導人向善,也應該因材施教,有所針對,而不能要求過高,超出了他所能執行的範圍。

君子責人絕不能走到刻薄而讓人傷心、怨恨的地步。呂坤在《呻吟語·慎言》中說:“責人到閉口捲舌、面赤背汗,猶刺刺不已,豈不快心!然,淺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得過七分,須含蓄以養人之愧,令其自新,則可。”[33]不留情面地責備別人,直到對方啞口無言、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仍還喋喋不休,這樣做盡管能夠滿足一時的痛快,其實也暴露了批評者自己心地狹窄、為人刻薄的一面。所以,君子攻擊別人特別注意把握分寸,決不超過七分火候,以便留有餘地,使對方感到慚愧,良心發現,從而改過自新。批評別人,以不激起對方的仇恨為邊際和極限。指出、批評別人的缺點,並不應該藉以顯示自己的高明,而應該從善意出發,治病救人。所以君子責人從不以一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姿態出現在別人面前,而始終讓別人感到你是在尊重他、關心他、愛護他、幫助他,而不是嘲弄他、諷刺他、挖苦他而蓄意把他踩在腳下。責人太盛,容易讓人產生反感,甚至鋌而走險。那麼,是不是就不要窮打落水狗了呢?要的。因為落水狗是敵人,不在仁愛範圍之內,則理應置之於死地。

儒家甚至還提倡一種不責而責、無言而勸人進善的美德。《禮記·大學》說:“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34]君子自己具備的,而後才要求別人做到。自己不沾染的,然後才禁止別人。自己沒有忠恕之心,卻教育別人勵行忠恕,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但呂坤在《呻吟語·修身》中更進一步地指出:“‘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諸己而不求諸人,無諸己而不非諸人,亦是無言之感。《大學》為居上者言,若是君子守身之常法,則餘言亦蓄德之道也。”[35]為《大學》所主張的“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儘管是一種藏身之恕,但是,自己具備了某種品格,卻並不因此而苛求於別人;自己身上沒有的毛病,也不枉自批評別人,這也應該是一種不言而善的美德。

《論語·衛靈公》說:“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自己身上所具備的美德,然後才能夠要求別人也同樣具備;自己身上沒有的缺點,然後才能夠去批評別人,這固然是保全自己免遭別人怨恨的基本方法。但是,並不要求別人跟自己一樣具備美德,也不按照自己的道德標準去批評別人的錯誤,到了這種程度則更能夠讓人發出無聲的欽佩與感動。《大學》中所說的這句話是為居於上位的君子進言的,但如果這對君子是修身處世的基本法則,那麼其餘的話便應該是培養道德的基本方法了。

然而,僅有責人還遠遠不能解決全部的道德問題。在儒家,比責人更高明的方法則是積極感化別人,正確引導,提前防止他們犯錯誤。發怒不如說教,說教不如感化。[36]“智慧長於精神,精神生於喜悅。故責人者與其怒之也,不若教之;與其教之也,不若化之,從容寬大,諒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體其所不欲。隨事講說,隨時開諭。彼樂接引之誠,而喜於所好,感督責之寬,而愧其不材。人非草石,無不長進,故曰:‘敬敷五教在寬’[37],又曰:‘善誘人’[38]。今也不令而責之豫,不明而責之喻,未及令人,先懷怒意,挺詬恣加,既罪矣而不詳其故。是兩相仇、兩相苦也。為人上者,切宜戒之。”[39]人的智慧來自於精神振奮,而精神振奮又來自於心情的喜悅。所以喜歡責備別人的人,與其發怒生氣,還不如給予教誨;而與其教誨別人,還不如通過自己的行動去感化別人。以寬讓、溫和的態度,原諒別人能力上的不足,容忍別人尚沒有達到道德的要求,寬恕別人的無知,理解別人所不願意做的事情。針對每一件小事而進行必要的講解,隨時隨地進行開導與規勸。對方一定會被你的真心誠意所打動,自然也會喜歡自己所幹的事情,感激你的寬厚,於是便會怨恨自己過去不爭氣。人不是草木瓦石,只要能夠改正,時間久了,自然就會有所長進。所以,《尚書》提出施行五種教化重在寬厚,《論語》中孔子對弟子能夠做到循循善誘。但如今,許多人沒有下達命令給別人,就要求別人預先有所行動;自己表達不清楚,卻要求別人弄明白。還沒有指派別人,就先發怒,隨意指責別人,怪罪別人卻不清楚別人犯了什麼錯誤。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雙方積怨越來越深,彼此都會受到很大的傷害。特別是那些居處尊位的人,應該儘量避免發生類似的錯誤。

--------------------------------------------------------------------------------

[①]《尚書·商書·伊訓》,見黃懷信《尚書注訓》,第125頁,齊魯書社,2002年,濟南。

[②]《宋史·卷三百一十四·列傳第七十三·範純仁》,第10293頁,中華書局,1977年,北京。

[③]《荀子·勸學》,見《百子全書》,第一冊,第132頁,嶽麓書社,1993年,長沙。

[④] 張載:《張子正蒙·中正篇》,第15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⑤] 呂坤:《呻吟語·省察》,第96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⑥] 洪應明:《菜根譚·概論·二四五》,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82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⑦] 洪應明:《菜根譚·概論·三三四》,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110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⑧] 呂坤:《呻吟語·反己》,第107、108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⑨]《禮記·坊記》,第489頁,嶽麓書社,***,長沙。

[⑩] 洪應明:《菜根譚·概論·二九二》,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97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11] 呂坤:《呻吟語·補遺》,第197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2] 呂坤:《呻吟語·補遺》,第205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3] 呂坤:《呻吟語·補遺》,第208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4]《禮記·表記》,第504頁,嶽麓書社,***,長沙。

[15] 王通:《中說·魏相》,見《百子全書》,第一冊,第968頁,嶽麓書社,1993年,長沙。

[16]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七·論語·里仁篇下》,第一冊,第629頁,嶽麓書社,1997年,長沙。

[17]《呂氏春秋·離俗覽·舉難》,第180頁,嶽麓書社,1988年,長沙。

[18]《王陽明全集·卷十七·南贛鄉約》,第60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9] 洪應明:《菜根譚·續編·六八》,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158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20] 石成金:《傳家寶·卷三三·群珠·四心》,第793頁,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

[21]《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教條示龍場諸生·改過》,第97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22]《顏元集·顏習齋先生言行錄·捲上·卜言》,第630頁,中華書局,1987年,北京。

[23]《朱舜水集·卷十七·雜著·恕》,第499頁,中華書局,1981年,北京。

[24] 朱熹:《四書或問·孟子或問·卷十一》,第47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上海。

[25]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七十八·尚書一·大禹謨》,第三冊,第1805頁,嶽麓書社,1997年,長沙。

[26] 洪應明:《菜根譚·續編·一四0》,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184、185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27] 洪應明:《菜根譚·應酬·一六》,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19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28] 洪應明:《菜根譚·概論·二六八》,見王同策《菜根譚註釋》,第90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

[29]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捲上·理》,第11頁,中華書局,1961年,北京。

[30]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捲上·理》,第19頁,中華書局,1961年,北京。

[31]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捲上·理》,第11頁,中華書局,1961年,北京。

[32] 韓愈:《原毀》,見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第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33] 呂坤:《呻吟語·慎言》,第104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34]《禮記·大學》,第533頁,嶽麓書社,***,長沙。

[35] 呂坤:《呻吟語·修身》,第94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36] 為《忍經》所記載的“認豬不爭”、“拔藩益地”兩則故事很能夠說明君子高風亮節的感化力量。“曹節,素仁厚。鄰人有失豬者,與節豬相似,詣門認之,節不與爭。後所失豬自還,鄰人大慚,送所認豬,並謝。節笑而受之。”又,“陳囂與民紀伯為鄰,伯夜竊藩囂地自益。囂見之,伺伯去後,密拔其藩一丈,以地益伯。伯覺之,慚惶,自還所侵,又卻一丈。太守周府君高囂德義,刻石旌表其閭,號曰‘義裡’。”見吳亮《忍經》,第20、21、41頁,遠方出版社,2004年,呼和浩特。

[37] 指《尚書·虞書·舜典》所說的:“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而所謂“五教”則指五品之教化,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38] 即《論語·子罕》中,顏淵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

[39] 呂坤:《呻吟語·教化》,第172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孔子的社會價值觀探微
淺談媒體數碼藝術設計的美學意蘊及價值取向
相關知識
儒家責己與責人的道德要求
人的道德品質包括哪些內容
古人的故事要求勵志
如何拒絕別人的無理要求
爐灶與煙囪的防火要求有哪些
新聞發言人的素養要求
如何提高個人的道德修養方法
什麼是音樂製作人音樂製作人的職業要求
感人的道德故事
主持人的咬字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