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短篇

General 更新 2024年04月27日

  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遺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記念的,有些事情能夠心甘情願,有些事情一直無能為力。我愛你,這是我的劫難。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池塘

  我幼時,是個害羞敏感的女童。家裡來客人,就躲起來,從來不主動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開口。喜歡對著鏡子,在頭上披上母親的紗巾,裹上長裙,模仿越劇裡的花旦,嚮往她們頭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裝,實在非常美麗。但那也只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趣味,顯然不是真實性格里的全部。

  對有些事情有特別的抵抗。母親試圖讓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臉仰在水盆上面,為我洗頭,每次我都大聲尖叫,抵抗極為激烈。因為覺得這樣做會被淹死。但這純粹是一種因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覺。不喜歡哭,但卻頑固。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情,厭惡什麼,或喜歡什麼,都會一直執拗下去。感情太過分明執著。

  經常與院子裡的孩子打架。有時是別人把我的鼻血打出來。有時是我打了別人的頭臉,別人家父母找上門來講。母親此刻會袒護我。但她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也經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軟的。我的性格總有倔強彆扭之處,不是乖順的女孩。

  不常與同齡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後也是如此,能夠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個朋友是父親,之後,是那些與之戀愛的男子,也許是階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賞來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歡太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備質感。又不喜對別人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感情,相處總有疏離感。

  更多的時候,獨自玩耍。在祖母家寄養,房子後院有個大池塘。夏日午後,蟬聲囂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門,在池塘邊玩耍嬉戲。野草繁雜,紅色蜻蜓成群飛舞,楊柳搭出綠蔭,小小天地,好不熱鬧。一直逗留到暮色瀰漫,空氣逐漸清涼,渾身黏滿溼熱的汗水,依然不知道歸處。隱約有人在戶外叫喚,才穿過潮溼腥氣的草叢,回家去。頭髮上沾著碎花瓣,膝蓋上帶著被硬葉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手心裡捏著水滴。也不覺得自己孤單。

  :一條河

  宅子聯結一條暗長弄堂。弄堂被兩扇大木門隔離,自成一個世間,保護宅子內隱祕生活。木門之外,是一條東西貫穿的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條大河。我未曾瞭解過這條河的歷史,也從不曾見過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從無有人說起,但我經常想象它的舊日模樣:河流縱橫穿梭,家家戶戶水邊棲住,打開後門,取石級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氣裡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隻來往,人聲鼎沸,兩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畫卷悠揚鋪陳……只是所有關於這條河的聲響、氣味和形狀,失散流盡。唯獨留下它的名字。臨近的這條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場集市、電影院、專門上演戲劇的舞臺,使那裡成為人擠人鬧哄哄的集中地。人們閒暇時,看場電影,看一齣戲,散場後在餛飩店裡吃碗熱騰騰漂浮著新鮮蔥花的小餛飩,便覺得歡愉。南方人總是有一種格外厚實的世俗生活歡喜勁頭。他們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處所有陰影的層面,也無視命運的流離。是十分堅韌的生命態度。

  馬路兩邊栽有巨大法國梧桐,樹幹粗壯,多個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圍抱起來,樹蔭搭起深綠的枝葉涼蓬,樹影憧憧,夏天不顯炎熱。石板地人行道的縫隙裡,長出茁壯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們的童年必然和大樹相關,在院落馬路邊捉迷藏,綁上橡皮筋跳躍遊戲,在樹下泥土裡翻看蚯蚓和螞蟻,捕捉蟋蟀知了,偶爾還會捉到大螳螂和金龜子,這些小昆蟲令人雀躍興奮。夜晚的梧桐樹,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種清涼寂靜,在樹下與人說話,聲音都會與白日不同。在粗糲樹皮上用手指寫下心裡的話,是一種祕密。

  夏天,院子裡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馬路邊人行道上,先傾灑清水掃除塵土,然後在樹下支起簡易桌子,一盤盤放上炒菜:螺螄,海瓜子,蟶子,淡菜,梅乾菜河蝦湯,鹹鴨蛋切成兩半。一邊乘涼一邊喝酒,大聲聊天,篤定悠閒吃完這頓露天的晚飯。深夜時分,依舊有人躺在藤長椅上休憩,樹枝間垂落清涼露水。颱風過境之後,街道兩旁堆滿被風颳斷的樹枝,斷裂處散發辛辣清香。每年有人來修理樹枝,噴灑藥水,精心修護它們。人與樹木共同建立起來的空間,息息相關,密不可分。

  :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歲左右,城市逐漸開始擴建改造,很多老建築老巷子計劃要被拆除,居民遷移到城市邊緣的新住宅區,城市中心的馬路兩邊留出來商業用。大院子和馬路都在計劃之中,舊宅拆掉,馬路拓寬。人行道兩邊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樹木被一棵棵鋸倒,拖走。馬路以此可以擴大一倍。

  現在那裡是一條寬闊平坦車來車往的水泥大路,路邊種著細小樹種。夏天太陽曝晒。兩邊聳立起高樓大廈,除了車流疾駛,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樹影濃密的柏油馬路,古老粗壯的法國梧桐,麻雀,昆蟲,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熱騰騰豆漿鋪子,密集熱鬧的人群,全部被沖刷得乾乾淨淨。是一張沒有留下底片的舊照片,我只來得及看一眼,便失去關於它的所有線索。只能用記憶來回憶它。

  一座在唐朝獲得歷史的小城,如同一個經歷過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種端莊鄭重,百轉千折的氣質。在年歲漸長遠走他鄉之後,我似逐漸懂得它。當我能夠懂得它的時候,它已不是舊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磚黑瓦,樟木香氣,它的窄長石巷,昏暗庭院,它的萬物無心,人間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舊可操縱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輕率地摧毀,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復古。

  人群生活的歷史在綿軟紙頁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築,文明,生活方式,內心信念,又逐漸被從發黃暗淡的紙頁上抹去,丟棄。如同大群螞蟻小心築巢,更大的動物過來便掃蕩一切。人為建設和營造的一切,凡此種種,終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現。舊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記得它的舊模樣,有些人還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不知道。他們被斷絕與這座城市歷史之間的關係,斷絕與它的優雅和信念的關聯。他們彷彿是孤兒,沒有養分,生活在一個嶄新的重新開始歷史的城市裡。它顯得富足,乾淨,體面,只是和過去斷了聯絡。包皮括它與傳統精神支撐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推倒一切,改造一切,彷彿一切亦可以重新開始。下手果決。

  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沒有任何關係。它們在一個荒漠上建立起來。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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