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近代寫景抒情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04日

  朱自清,字佩弦,中國現代著名的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綠》、《春》、《背影》《池塘月色》等,曾任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教授。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南京印象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只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誇說誇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弔,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豔跡。這些也許只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裡,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的臺城。臺城外明淨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後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儲存所去。

  從寺後的園地,揀著路上臺城;沒有垛子,真象平臺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裡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象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湧湧地進來,遠遠彷彿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闇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臺城爬出去,到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現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裡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裡有五個洲子點綴著,不然便一覽無餘了。這裡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於看月,一片空濛,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後,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哪裡。五個洲子似乎都侷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說櫻桃熟時,遊人在樹下現買,現摘,現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裡,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彷彿,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裡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象王石谷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臺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麼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裡與豁蒙樓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不貴。

  莫愁湖在華嚴庵裡。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罷;但臉子畫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凌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的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裡,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裡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只記得王湘綺的半聯雲:“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氣概很不錯。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下棋,徐達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裡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歷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麼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只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裡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裡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衚衕,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麼天字號,地字號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象轎子,真不錯。幾天裡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裡;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富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場內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裡,有點毛骨悚然。現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罷?

  明故宮只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裡看,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古物儲存所便在這裡,可惜規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殿並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裡面呆著,涼風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的規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臺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麼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後村的詩云:“昔日講師何處在,高臺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還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臺下,所以洋車伕遇見別的車伕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麼!趕雨花臺去!”這和從前北京車說“趕菜市口兒”一樣。現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裡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汙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只三臺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徵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牆黃瓦的不同。假如紅牆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享堂,白石臺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臺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德國被慈達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享堂進去也不小;可是遠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一點兒壓不住,彷彿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里一座陣亡將士紀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著,靜極,穩極。─—潭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與描寫登在報上;現在是時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裡,也是一個角落裡。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乾淨,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後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蹟。這裡只是隨宜的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鬆,但據說實在是六朝檜;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裡乾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江揚州,那兒的乾絲比南京細得多,又從來不那麼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種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鹹板鴨才是南京的名產,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覺得不大得勁兒。

  :潭柘寺戒壇寺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壇寺。在商務印書館的《北平指南》上,見過潭柘的銅圖,小小的一塊,模模糊糊的,一點沒有想去的意思。後來不斷地聽人說起這兩座廟;有時候說路上不平靜;有時候說路上紅葉好。說紅葉好的勸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勸我夏天去。有一回騎驢上八大處,趕驢的問逛過潭柘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潭柘風景好,那兒滿是老道,他去過,離八大處七八十里地,坐轎騎驢都成。我不大喜歡老道的裝束,尤其是那滿蓄著的長頭髮,看上去羅裡羅唆齷裡齷齪的。更不想騎驢走七八十里地,因為我知道驢子與我都受不了。真打動我的倒是“潭柘寺”這個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惰懶的人念成“潭柘”,那更莫名其妙了。這怕是中國文法的花樣;要是來個歐化,說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著咬嚼或吟味了。還有在一部詩話裡看見近人詠戒壇鬆的七古,詩騰挪夭矯,想來鬆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沒有花的。

  這才認真打聽去過的人。有的說住潭柘好,有的說住戒壇好。有的人說路太難走,走到了筋疲力盡,再沒興致玩兒;有人說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說,去時坐了轎子,半路上前後兩個轎伕吵起來,把轎子擱下,直說不抬了。於是心中暗自決定,不坐轎,也不走路;取中道,騎驢子。又按普通說法,總是潭柘寺在前,戒壇寺在後,想著戒壇寺一定遠些;於是決定住潭柘,因為一天回不來,必得住。門頭溝下車時,想著人多,怕僱不著許多驢,但是並不然─—僱驢的時候,才知道戒壇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說近一半。這時候自己忽然逞起能來,要走路。走罷。

  這一段路可夠瞧的。象是河床,怎麼也挑不出沒有石子的地方,腳底下老是絆來絆去的,教人心煩。又沒有樹木,甚至於沒有一根草。這一帶原是煤窯,拉煤的大車往來不絕,塵土裡飽和著煤屑,變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透不出氣來。走一點鐘光景,自己覺得已經有點辦不了,怕沒有走到便筋疲力盡;幸而山上下來一條驢,如獲至寶似地僱下,騎上去。這一天東風特別大。平常騎驢就不穩,風一大真是禍不單行。山上東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來從西邊走,驢夫看風勢太猛,將驢拉上東路。就這麼著,有一回還幾乎讓風將驢吹倒;若走西邊,沒有準兒會驢我同歸哪。想起從前人畫風雪騎驢圖,極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驢背上照例該有些詩意,但是我,下有驢子,上有帽子眼鏡,都要照管;又有迎風下淚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乾。當其時真恨不得生出第三隻手來才好。

  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坎兒可真多。這時候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象平地上。人多更有點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醜怪,chan刻的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象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於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後門;這段坎兒路比風裡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您做個伴兒!”

  牆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著兩竿粗竹子,在牆上緊緊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臺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潭,一夕風雨,頓成平地,湧出兩鴟吻。只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祕的境界不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裡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著的四條黃銅鏈子也映襯得好。寺裡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像擺設也各出心裁。看完了,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象屏障似的。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象一所大宅子。可惜塵封不掃,我們住不著。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麼多人擠著住的。寺門前一道深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邊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柘的側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柘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流,倒也涓涓可愛。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著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有孩子們願意幹。現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模大些。晚上因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著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裡想要不凍著,這泉聲夠多清雅啊!寺裡並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僱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子,據說穩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只是土山,可是道兒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麼凸凸凹凹的。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罷。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遮蔽的潭柘氣象便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臺,彷彿***千頃。這平臺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鬆都在這裡。“臥龍鬆”與“抱塔鬆”同是偃仆的姿勢,身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九龍鬆”老幹槎丫,如張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鬆影當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迴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但潭柘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面,卻遠勝於潭柘的;我們之中頗有悔不該住潭柘的。戒壇後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鬧鬧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裡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湊人的熱鬧而已。

  還是騎騾子。回到長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幾乎不是我的了。

  :蒙自雜記

  我在蒙自住過五個月,我的家也在那裡住過兩個月。我現在常常想起這個地方,特別是在人事繁忙的時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慣了大城的人,見了蒙自的城圈兒會覺得象玩具似的,正象坐慣了普通火車的人,乍踏上個碧石小火車,會覺得象玩具似的一樣。但是住下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城裡只有一條大街,不消幾趟就走熟了。書店,文具店,點心店,電筒店,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兒。城外的名勝去處,南湖,湖裡的嵩島,軍山,三山公園,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論城裡城外,在路上走,有時候會看不見一個人。整個兒天地彷彿是自己的;自我擴充套件到無窮遠,無窮大。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馬湖,在那兩處住的時候,也有這種靜味。

  大街上有一家賣糖粥的,帶著賣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乾淨,又便宜,我們聯大師生照顧的特別多。掌櫃是個四川人,姓雷,白髮蒼蒼的。他臉上常掛著微笑,卻並不是巴結顧客的樣兒。他愛點古玩什麼的,每張桌子上,竹器磁器佔著一半兒;糠粥和粑粑便擺在這些桌子上吃。他家裡還藏著些“精品”,高興的時候,會特地去拿來請顧客賞玩一番。老頭兒有個老伴兒,帶一個夥計,就這麼活著,倒也自得其樂。我們管這個鋪子時“雷稀飯”,管那掌櫃的也叫這名兒;他的人緣兒是很好的。

  城裡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門對兒。這裡許多門對兒都切合著人家的姓。別地方固然也有這麼辦的,但沒有這裡的多。散步的時候邊看邊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戰的門對兒。昆明也有,不過按比例說,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種氛圍氣,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記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家。這似乎也算利用舊形式宣傳抗戰建國,是值得鼓勵的。眼前舊曆年就到了,這種抗戰春聯,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傳工作,除黨部的標語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記載。他們將一座舊戲臺改為演講臺,又每天張貼油印的廣播訊息。這都是有益民眾的。他們的經費不多,能夠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們又幫忙北大的學生辦了一所民眾夜校。報名的非常踴躍,但因為教師和座位的關係,只收了二百人。夜校辦了兩三個月,學生頗認真,成績相當可觀。那時蒙自的聯大要搬到昆明來,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長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態度,他說的是真心話。蒙自的民眾相當的樂意接受宣傳。聯大的學生曾經來過一次滅蠅運動。四五月間蒙自蒼蠅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張口便飛進一個去。滅蠅運動之後,街上許多食物鋪子,備了冷布罩子,雖然簡陋,不能不說是進步。鋪子的人常和我們說,“這是你們來了之後才有的呀。”可見他們是很虛心的。

  蒙自有個火把節,四鄉是在陰曆六月二十四晚上,城裡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裡人家都在門口燒著蘆杆或樹枝,一處處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圍著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們手裡更提著爛布浸油的火球兒晃來晃去的,跳著叫著,冷靜的城頓然熱鬧起來。這火是光,是熱,是力量,是青年。四鄉地方空闊,都用一棵棵小樹燒;想象著一片茫茫的大黑暗裡湧起一團團的熱火,光景夠雄偉的。四鄉那些夷人,該更享受這個節,他們該更熱烈的跳著叫著罷。這也許是個祓除節,但暗示著生活力的偉大,是個有意義的風俗;在這抗戰時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時期,它的意義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兩季水很少,有一半簡直幹得不剩一點二滴兒。但到了夏季,漲得溶溶灩灩的,真是返老還童一般。湖提上種了成行的由加利樹;高而直的乾子,不差什麼也有“參天”之勢,細而長的葉子,象慣於拂水的垂楊,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再加上嵩島那一帶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更象十剎海了。嵩島是個好地方,但我看還不如三山公園曲折幽靜。這裡只有三個小土堆兒,幾個樸素小亭兒。可是迴旋起伏,樹木掩映,這兒那兒更點綴著一些石桌石墩之類;看上去也罷,走起來也罷,都讓人有點餘味可以咀嚼似的。這不能不感謝那位李嵩軍長。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軍士築的,嵩島和軍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這個小小的公園,更見出他的匠心。這一帶他寫的匾額很多。他自然不是畫家,不過筆勢瘦硬,頗有些英氣。

  聯大租借了海關和東方匯理銀行舊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關裡高大的由加利樹,和一片軟軟的綠草是主要的調子,進了門不但心胸一寬,而且周身覺得潤潤的。樹頭上好些白鷺,和北平太廟裡的“灰鶴”是一類,北方叫做“老等”。那潔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態,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個角落裡有一條灌木林的甬道,夜裡月光從葉縫裡篩下來,該是頂有趣的。另一個角落長著些芒果樹和木瓜樹,可惜太陽力量不夠,果實結得不肥,但沾著點熱帶味,也叫人高興。銀行裡花多,遍地的顏色,隨時都有,不寂寞。最豔麗的要數葉子花。花是濁濃的紫,脈絡分明活象時,一叢叢的,一片片的,真是“濃得化不開”。花開的時候真久。我們四月裡去,它就開了,八月裡走,它還沒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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