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振鐸散文集選讀

General 更新 2024年05月21日

  鄭振鐸的散文,題材廣泛。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採擷成篇,風姿各異。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作者鄭振鐸散文,供大家欣賞。

  :黃昏的觀前街

  我剛從某一個大都市歸來。那一個大都市,說得漂亮些,是鄉村的氣息較多於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鄉野的荒涼況味,比鄉村卻又少了些質樸自然的風趣。疏疏的幾簇住宅,到處是綠油油的菜圃,是蓬篙沒膝的廢園,是池塘半繞的空場,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礫堆。晚間更是淒涼。太陽剛剛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燈如豆的黃光之下,踽踽的獨行著,瘦影顯得更長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遠處野犬,如豹的狂吠著。黑衣的警察,幽靈似的扶槍立著。在前面的重要區域裡,彷彿有“站住!”“口號!”的呼叱聲。我假如是喜歡都市生活的話,我真不會喜歡到這個地方;我假如是喜歡鄉間生活的話,我也不會喜歡到這個所在。我的天!還是趁早走了吧。***不僅是“浩然,”簡直是“凜然有歸志”了!***

  歸程經遇蘇州,想要下去,終於因為捨不得拋棄了車票上的末用盡的一段路資,蹉跎的被火車帶過去了。歸後不到二天,長個子的樊與矮而美鬃的孫,卻又拖了我逛蘇州去。早知道有這一趟走還不中途而下,來得便利麼?我的太太是最厭惡蘇州的,她說舒舒服服的坐在車上,走不幾步,卻又要下車過橋了。我也未見得十分喜歡蘇州;一來是,走了幾趟都買不到什麼好書,二來是,住在閶門外,太像上海,而又沒有上海的繁華。但這一次,我因為要換換花樣,卻拖他們住到城裡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遠不曾領略到的蘇州景色。

  我們跑了幾家書鋪,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下來了,樊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飯館裡是那末樣的擁擠,走了兩三家,才得到了一張空桌。街上已上了燈。樓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末樣的擁擠。沒有一盞燈光不照到幾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個大城市的荒涼情景,說道,“這才可算是一個都市!”

  這條街是蘇州城繁華的中心的觀前街。玄妙觀是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熟悉的;那末粗俗的一個所在,未必有勝於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廟,揚州的教場。觀前街也是一條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過的;那末狹小的一道街,三個人並列走著,便可以不讓旁的人走,再加之以沒頭蒼蠅似的亂攢而前的人力車,或蘿或桶的一擔擔的水與蔬菜,混合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式的小城市的擁擠與紛亂無秩序的情形。

  然而,這一個黃昏時候的觀前街,卻與白晝大殊。我們在這條街上舒適的散著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過,卻不喧譁,也不推擁;我所得的蘇州印象,這一次可說是最好。──從前不曾於黃昏時候在觀前街散步過。半里多長的一條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車子也沒有,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在街心蹬方步。燈光耀耀煌煌的,銅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頭上,一舉手便可觸到了幾塊。茶食店裡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燈之下發光,照得匣內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裡,似欲伸手招致他們去買幾色蘇制的糖食帶回去。野味店的山雞野兔,已烹製的,或尚帶著皮毛的都一串一掛的懸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撲到你的鼻上。你在那裡,走著,走著,你如走在一所遊藝園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賽會的當兒,擠在人群裡,跟著他們跑,興奮而感到濃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時,大人們在做壽,或娶親,地上鋪著花毯,天上張著錦幔,長隨打雜老媽丫頭,客人的孩子們,全都穿戴著嶄新的衣帽,穿梭似的進進出出,而你在其間,隨意的玩耍,隨意的奔跑。你白天覺得這條街狹小,在這時,你才覺這條街狹小得妙。她將你緊壓住了,如夜間將自己的手放在心頭,做了很刺激的夢;他將你緊緊地擁抱住了,如一個愛人身體的熱情的擁抱;她將所有的寶藏,所有的繁華,所有的可引動人的東西,都陳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別用一種黃昏的燈紗籠罩了起來,使他們更顯得隱約而動情,如一位對窗裡面的美人,如一位躲於綠簾後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別的都市巷道那樣的開朗闊大,那末,便將永遠感不到這種親切的繁華的況味,你便將永遠受不到這種緊緊的軋壓於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溫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覺得這條街閒人太多,過於擁擠,在這時卻正顯得人多的好處。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邊是一位時裝的小姐,你的右邊是幾位隨了丈夫、父親上城的鄉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維艱的地道的蘇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蘇式少年,你偶然回過頭來,你的眼光卻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飾過麗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團團轉轉都是人,都是無關係的無關心的最馴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適適的踱著方步,一點也不用擔心什麼。這裡沒有乘機的偷盜,沒有誘人入魔窟的“指導者”,也沒有什麼電掣風馳,左衝右撞的一切車子。每一個人都是那末安閒的散步著;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們永不會猛撞你身上而過。他們是走得那末安閒,那末小心。你假如偶然過於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極不經見的事!他們抬眼望了你,你對他們點點頭,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種的親切,一種的無損害,一種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個樂園中,在明月之下,綠林之間,悠閒的微步著,忘記了園外的一切。

  那末鱗鱗比比的店房,那末密密接接的市招,那末耀耀煌煌的燈光,那末狹狹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頭來,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記了這是夜間。啊,這樣的一個“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倫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劇院左近走著,你且去闢加德萊圈散步,準保你不會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時時刻刻的擔心,時時刻刻的提防著,大都市的災害,是那末多。每個人都是匆匆的走燈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個人都是緊張著矜持著,你也自然得會緊張著,持著。你假如走慣了黃昏時候的觀前街,你在那裡準得是吃大苦矜頭,除非你已將老脾氣改得一乾二淨。你假如為店鋪的窗中的陳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說,你要站住了仔仔細細的看一下,你準得要和後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詫異的望瞭望你,雖然嘴裡說的是“對不起。”你也得說“對不起,”然而你也飽受了他,以至他們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劇院的階前,你如走到了那爾遜的像下,你將見斗大的一個個市招或廣告牌,閃閃在放光;一片的燈光,對映得半個天空紅紅的。然而那裡卻是如此的開朗敞闊,建築物又是那末的巨集偉,人雖擁擠,卻是那樣的藐小可憐,Ta xi和Bus也如小甲蟻似的在一連串的走著。大半個天空是黑漆漆的,幾顆星在冷冷的***shan***著眼看人。大都市的繁華終敵不住黑夜的侵襲,你在那裡,立了一會,只要一會,你便將完全的領受到夜的淒涼了。像觀前街那樣的燠暖溫馥之感,你是永遠得不到的。你在那裡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會有什麼飛災橫禍光臨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個不小心。像在觀前街的那末舒適無慮的親切的感覺,你也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有觀前街的燠暖溫馥與親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見到了一個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場的左近。那裡也是充滿了閒人,充滿了緊壓在你身上的懊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末狹小,也許更要狹,行人也是那末擁擠,也許更要擁擠,燈光也是那末輝輝煌煌的,也許更要輝煌。有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蘇州為東方的委尼司;別的地方,我看不出,別的時候,我看不出,在黃昏時候的觀前街,我卻深切的感到了。──雖然觀前少了那末弘麗的Piazzaof St.Mark,少了那末輕妙的此奏彼息的樂隊。

  :海燕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俐,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隻小燕子。當春間二三月,輕***si***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熳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卿的一聲,已由這裡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同幾隻卻雋逸的在粼粼如觳紋的湖面橫掠著,小燕於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盪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閒散的憩息於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杆,幾痕細線連於杆與杆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麼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樑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後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往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洩洩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麼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沈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於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裡!離國是幾千裡!託身於浮宅之上,賓士於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的那一對,兩對麼?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所見的那一對,兩對麼?

  見了它們,遊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麼?

  海水是膠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只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翻翻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晒於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爛燦的水面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只有幾片薄紗似的輕雲,平貼於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沈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隻,三隻,四隻,在海上出現了。它們仍是雋逸的從容的在海面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面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麼?不會遇著暴風疾雨麼?我們真替它們擔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援著體重,活是一隻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閒,又舒適。海是它們那麼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麼?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面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麼?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著,浮憩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麼?

  啊,鄉愁呀,如輕煙似的鄉愁呀!

  :貓

  我家養了好幾次貓,結局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後回家時,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隻新生的貓來。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裡滾來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的光陰,那時太陽光暖暖的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後來這隻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汙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逗它,它都不理會。我們都很替它憂鬱。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只顯得不相稱,它只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鬱悶的躺著。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的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裡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月來相伴的小侶!當時只得安慰著三妹道: “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隻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裡回來,她道,舅舅那裡有三四隻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隻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隻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這隻黃色小貓吸引去了。這隻小貓較第一隻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地飛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也不怕生人,有時由樹上躍到牆上,又跑到街上,在那裡晒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 查問得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後才不會亂跑呢!”我回家吃中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門,便飛也似地跑進去了。飯後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裡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麼似的。把它抱了下來。一放手,又極快地爬上去了。過了二三個月,它會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隻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裡找了一遍,也不見。心裡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見。”

  家裡的人都忙亂的在尋找,但終於不見。

  李嫂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時,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嬸也說; “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隻小貓。”

  我心裡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處去,也許會認得歸途的。

  午飯時,張嬸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於是這個亡失證實了。三妹很不高興的,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麼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恨的,在詛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隻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但並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如不取來留養,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飢餓所殺。張嬸把它拾了進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之喜歡頑遊,好像是具著天生的憂鬱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於它也不加註意。如此的,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隻若有若無的動物。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晒太陽閒談著時,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也逗著它玩,但沒有對於前幾隻小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裡冷,鑽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隻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鬱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妻買了一對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叮囑著張嬸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隻花白貓對於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嬸,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嬸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嬸在叫道:“鳥死了一隻,一條腿被咬去了,籠扳上都是血。是什麼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隻鳥是死了,羽毛鬆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於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地跑下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嬸要小心了。張嬸!你為什麼不小心?”

  張嬸默默無言,不能有什麼話來辯護。

  於是貓的罪狀證實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我以為它真是“畏罪潛逃”了。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裡了。”

  它躺在露臺板上晒太陽,態度很安詳,嘴裡好象還在吃著什麼。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怒氣沖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裡還憤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嫂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同時我看見一隻黑貓飛快的逃過露臺,嘴裡銜著一隻黃鳥。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我心裡十分的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隻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的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後,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我對於它的亡失,比以前的兩隻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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