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舞蹈是人類最早的實踐活動之一,是早期社會人類尋找與神祕世界交流的手段,同時也是生命情調最充足的表現。在人類漫長的原始社會中,原始舞蹈通過對動作的節奏性調整,使人接近了自然界各種神祕力量,從而改變早期的物質生產實踐和內在心靈圖式。德國學者恩斯特•格羅塞在談舞蹈的本質時指出:“取材於無生物的造型藝術對高階民族所發生的意義至少可以在低階部落間辨認出它的萌芽狀態來,至於那活的造型藝術——舞蹈,所曾經具備的偉大的社會勢力,則實在是我們現在所難想象的。現代的舞蹈不過是一種退步了的審美的和社會的遺物罷了,原始的舞蹈才真是原始的審美感情的最直率、最完美,卻又最有力的表現。”表達了他對原始舞蹈推崇。聞一多在論述舞蹈的時候,將世界各地各時代的原始舞蹈稱之為“原始的羅曼司”,也是肯定舞蹈在早期社會結構中的重要作用。
那麼原始的舞蹈意象是什麼呢?何以能對早期人類社會產生如此巨大的作用呢?學界基本上認同“最古老的舞蹈形式是環舞或圈舞”的看法。也就是說原始舞蹈最早呈現的整體意象是圓。蘇珊•朗格從符號學的角度指出:“舞蹈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造”,“舞蹈創造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甚至是無形的力的形象,它注滿了一個完整、獨立的王國,注滿了一個‘世界’,它是作為一個由神祕力量組成的王國的世界之最初的表現”。從心理學的角度如何認識舞蹈意象呢?這種意象到底意味著原始人類怎樣的心理訴求呢?
一、“圓”意象形成的心理機制
原始舞蹈是原始社會人類把握世界的方式之一,其目的在於幫助人自身在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尋找力量和勇氣,凸顯人類的生命。於平在《舞蹈文化與審美》一書中對聞一多關於原始舞蹈的見解做了歸納,指出“原始舞蹈具有共同目的:第一,是以綜合性的形態動員生命;第二,是以律動性的本質表現生命;第三,是以實用性的意義強調生命;第四,是以社會性的功能保障生命。”這四個方面的總體內涵都是圍繞著舞蹈與人的生命展開,故這種生命表現形式中的“圓”意象必然和原始人類的心理緊密相關。
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把原始人的思維模式歸結為“萬物有靈”。他認為原始人的精神世界中,並沒有人與外在世界的分離,在原始人看來世界萬事萬物都具有靈魂。這種心理機制專注神祕力量的作用和表現,完全不顧邏輯及其基本的矛盾律要求。在原始思維中,只關心具體的個別事物和個別現象之間的神祕和互滲,並受這互滲的指導。人類學家弗雷澤把這種充滿巫術色彩的思維稱之為“交感巫術”思維。在整個的原始社會中,人的思維中還沒有類的概念,因此在認識外界事物的過程中,往往比較注重外在事物與心理訴求上的相似性。那麼原始舞蹈中的“圓”意象就是追求這種相似性而產生的。
在原始社會中,環舞或圈蹈的結構形式“圓”具有重要的意義。蘇珊•朗格認為:“那種環舞或圈舞作為舞蹈形式與自發的跳躍無關,它履行一種神聖的職能,也許是舞蹈最神聖的職能——將神聖的‘王國’與世俗存在區分開來。這樣,它就創造了跳舞的舞臺,這舞臺自然而然地以祭壇或一些類似的東西(如圖騰、祭司、火堆、用作祭品的其他部落酋長的人頭)作為中心。在這具有魔力的舞圈中,所有的精力都釋放出來了”。也就是說,原始舞蹈意象中的“圓”不是外在形式上的幾何圖形,而是和人們早期的精神心理形成契合。在這個“圓”的世界裡,旋轉、繞圈、滑動、跳躍和平衡,都是從情感最深處和肉體生命節奏中產生的基本姿勢。在這個“圓”的意象中,所有的具體舞蹈動作都是為了創造一個神祕的世界,即虛幻世界。部落或族群中所有的人蔘加環舞,男子可以在圈中單獨跳,也可以一起跳,女子通常在圈的周邊伴奏。大家有節奏地盡情地在祭祀、繁衍、慶豐收等重要的節日裡跳舞,通過舞蹈激烈的動作、節奏的和諧以及人的肌肉緊張來向神靈傳達他們的情感和生命,以此希祈神靈的庇護。也就是說,在原始環舞或圈舞中,“圓”意象心理包含著兩方面的內容:一是通過舞蹈活動,向神靈傳達早期人類的心理願望,並在舞蹈活動中規約人對神靈的敬畏;一是把舞蹈的“圓”視為部落或族群整體生命力奔放、不受約束的表現,彰顯人類把握自身的精神力量。
二、“圓”意象的象徵性
環舞或圈舞總體上來說,仍然是動態的,部落或群體進行祭祀、圖騰、慶豐收等活動的時候,“圓”體現為外在結構上的環形,在個體身上,主要表現為就地舞蹈、動作多以迴環的圓形傳達。
在整個的舞蹈過程中,人的肌肉和情感始終處於緊張而亢奮的狀態,快樂的心理追求是原始舞蹈最重要的功能。那麼在“圓”意象在舞蹈過程中,到底有什麼象徵意義呢?
“圓”意象受舞者和人群的動作指向性的限制,往往具有共識的象徵性。“比如舞蹈中的‘三位手’(雙手上舉)分開,可以象徵光明、勝利、也可以象徵希望、輝煌、還可以象徵渴盼、嚮往、迎接、慶賀等等,但卻難於產生黑暗的意象”。原始舞蹈中的“圓”意象可以從四個層級上進行認識。
首先,“圓”象徵著團結。原始社會的生存環境相對而言,比較惡劣,風雨雷電、毒蛇猛獸、山洪瘴氣等一系列的自然因素對人類早期的實踐活動產生重要影響。在智力尚未開啟的階段,人為了維繫生存,主要選擇群居方式。這主要是為了尋求生命上的保障。這個直接的社會性要求也促使了早期舞蹈活動要強化部落或族群的團結觀念,在群體中形成集體參與意識。儘管這種意識沒有現代社會這麼自覺,但是在長期的模仿和習得中,使早期人類認同舞蹈意象“圓”,並以此作為本部落或族群集體性活動的標誌。
其次,“圓”意象象徵繁衍不息。在原始社會中,部落或族群除了要克服自然力量的威脅外,為了獲得更多更好的生存資料和生活空間,還要和其他部落或族群進行鬥爭,在鬥爭中必然有大量人員的死亡。所以為了使本部落或族群強大,就必須首先在人口數量上有保障。故原始舞蹈中的“圓”的結構形式往往是群體圍接而成,以舞蹈現場人數眾多來暗示生育繁衍後代的重要性。“圓”意象強調男子生命力的表現,在舞蹈表演的過程中,具有強健體魄和矯健舞步的男子可以吸引女性,利於種族人種的優化。從現在世界上存在環舞或圈舞表演的活動中知道,人圍成的“圓”具有女性生殖器的象徵意味,“圓”中的高大的舞者具有男性生殖器的象徵意味。在整個舞蹈過程中,“圓”邊的移動和“圓”的舞蹈具有一種強烈的性交特徵。
再次,“圓”意象象徵人天以和。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相當低下,人們在生活勞動過程中往往把獲得生存資料的過程無意識地認為是上天的賜予,同時面對神祕的自然力量,人又沒有辦法解釋,所以只有將這種強烈的渴望探究外在世界的衝動轉化為舞蹈,通過人體動作,達到了“舞以盡意”的目的,以達神祗。在舞蹈活動中,“圓”意象包含著對天的敬畏和崇拜的象徵,充滿著早期宗教感知外界世界的神祕性。環舞或圈舞一方面是吸引神力的手段,另一方面也具有對亡故祖先所在的不可知世界的召喚,而且將兩個神祕的世界聯絡到自身的實際生產活動中,形成“天人合一”的心理態勢,注重人與外在有靈魂感應的世界共處。正是環舞或圈舞具有助人上通神靈、下達鬼魂的神奇魔力,才對人的社會性活動產生指導作用。
最後,“圓”意象象徵力的虛幻。原始舞蹈中的舞蹈動作比較簡單,但是充滿強烈的力感。這種力感是人的生命最直接最簡單質樸的體現。恩斯特•格羅塞說:“再沒有別的行為藝術,能像舞蹈那樣轉移和激動一切人類”。也就是說,舞蹈能幫助個人與集體的情感宣洩出來,以平和的心境投入生產實踐,促進部落或族群的穩定。情感宣洩只能以純生理身體為基礎,藉助舞蹈者肌肉、動作強度、動作頻率和身體著裝等內外因素,營造力構築的虛幻而傳達出令人沉醉的舞蹈境界。在力的虛幻世界中,部落或族群的全體成員可以自由地與神對話、表達對神的祈求,並且獲得觀念性改造外在世界的力量,是原始矇昧期人的本質力量的顯現。在“圓”的世界裡,一切關乎人的情感、意志和生命情調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
在今天從心理學角度研究原始舞蹈,目的不在分析具體的動作姿勢,也不追究原始思維的荒謬性,主要目的在於通過把握原始舞蹈的心理髮生機制及“圓”意象在人類早期社會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現在的舞蹈已經失去了改造外在世界的能力,然而原始舞蹈的迷人之處,恰恰就是它專注人的激昂生命情調,在神祕的“圓”中走向對未知世界的探究,從而改變物質生產實踐活動和早期人類的心靈圖式。原始舞蹈中的“圓”意象是揭開原始社會人類精神活動的一把鑰匙。